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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凛腊味香 2024年02月14日

□杨庆珍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风和时间。”

这句话很动人,像一句诗,有留白,有想象。

此刻,我站在金堂龚家山上,风吹过肉林,横七竖八的竹竿上,那些腊肉、腊排、腊猪头、香肠、风鸡、风鸭、风鹅,甚至还有一串串绳子捆绑的鸡爪,构成庞大阵势,是不折不扣的腊味森林。它们被盐仔细腌过,被手用力揉搓过,被多种香料灌注过,还有的被柏枝和柴草熏过,接下来,它们会被时间加持,被风的舌头反复舔舐,被阳光的手指一次次温柔抚摸。

汉字极美,而且每个字都是意义的宫殿。且说这个“腊”字,作为一个多音字,当它读作là时,繁体字写法为臘,指的是阴历十二月,本义是岁终时合祭众神的祭祀,后来被简化成了“腊”。其实古代早有“腊”(读音xī)字,是指干肉,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提到,“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因此,腊(là)肉(腊月腌制的肉)与腊(xī)肉(一般意义的干肉),并不是同一种事物。不过,普通老百姓是不管这些的,反正都是指向好吃和美味,至于它们的能指与所指,就留给学者去研究吧。

腊味的隽永,需要风的成全。冬天总是干冷干冷的,凛冽的风一日日吹刮,吹透肉食的纹路肌理,吹去它们的腥膻气,去伪存真,去芜杂存菁华,渐入佳境,从而萃取出精华之香。就像经历发酵的老茶和长年储存的老酒,滋味更醇和、端正,余味悠长。

小时候,每年冬至过后,照例是农村宰杀年猪的时候,我记得父母总是卖掉半边,换些钱贴补家用,剩余的猪肉、猪下水抬回家,父母要忙活好几天,熏腊肉、装香肠、抹酱肉。熏腊肉是件大事,猪肉先切成一条条,抹上盐,使劲挼,吹两三天后,用砖搭起一个简易熏炉,再用甘蔗皮、花生壳、玉米芯、柏枝慢慢熏烤,直烤得红澄澄、黄酥酥的。装香肠全靠人工,削下竹筒便是灌装器,洗肠衣、剁肉、拌馅儿、灌装,父母合力也要忙上大半天。拌香肠馅时,整个院子里都飘荡着白酒的香气,父亲说加些酒才好吃,并且香肠不坏。香肠做好,还要经过漫长的晾晒,干透了才取下,移入厨房。有一年腊月底,寒风刺骨,晚上全家人早早就歇息了。不知为什么,那晚全家人都睡得特别沉,连老黄狗也没有吠叫一声,不承想,天亮起来傻眼了,厨房灶台顶上悬挂的腊肉香肠被偷走了!面对空荡荡的厨房,我们差点嚎啕大哭。所幸没被偷完,烟熏猪脑壳还在,还有两小条细绺的腊肉。也许,撬杆儿(小偷)最终良心发现,至少给我家留下一个年三十祭祀祖先的猪头。

那年春节,我们就只好省着吃。父亲变换着花样炒俏荤菜,切几片腊肉,用花菜炒,或用青蒜苗炒,他还无师自通,用折耳根、青红椒一起炒,还真是人间美味。话说回来,有时候食材的匮乏,反而会激发出厨艺的创新。年三十,一堆洗净的囫囵的胡萝卜、切成大块的白萝卜、带帮的青菜叶,和烟熏猪脑壳一起煮好,捞出,盛在脸盆里,端到堂屋,点燃香烛纸钱,开始祭祀。我也跟在父母后面,跪在红字写的神位前,作揖磕头。次日初一,父亲从地里拔几根新鲜大葱,洗净,斜切成片,加红油辣椒、花椒面、白砂糖,再洒几滴醋,与切成薄片的烟熏猪脸一起拌匀,滋味香醇,独特美妙。这件事,我以为早在生命中忘却,但是四十年后,在龚家山上,突然清晰地浮现眼前。人到中年,多少重要的事仿佛都统统忘却了,但其实它们一直沉睡在记忆的深潭,偶然间一拉引线,它们就如萤火虫一般,在心头闪烁明灭。

凉拌烟熏猪脸的美味,我永远记得。与此相勾连的,是曾经的匮乏、困窘,以及纯粹的快乐,比如,村头核桃树下爆米花时“砰”的一声巨响,集市上买回的一捆甘蔗竖立在墙旮旯,年二十九我妈炒塌锅胡豆、炕南瓜籽的香气,灶房间煮粽子时蒸腾的水汽,还有那只用于粘贴春联、门神的浆糊碗……彼时的年味那么浓厚,大家都把过年当作郑重的事情,因为有仪式感,并且年复一年,成为人世无常里的一种有常,带给人稳妥,仿佛人生之舟的压舱石。时至今日,当空气中传来腊味之香,人就耸耸鼻子叹一声,哟,做腊味了,一年又到底了。熟悉的味道稳定了生活的秩序,继而稳定了内心。

腊味,是年复一年的返场美食。现而今,虽然很多人对肉食的兴趣未必真的那么大,但是储备些腊味仍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有腊味,才有过年的氛围感。腊肉煮熟,切成薄片,油亮诱人,趁热食用,享受它的肥腴丰美。腊排煮好之后,劈成一根根,直接抓在手里啃,满嘴满手的油,真叫过瘾。至于风鸡风鸭风鹅,蒸好之后斩成块,端上桌来,浓醇之香直钻肺腑肝肠,咸甜适口,紧实弹牙,柔韧浓香,于下酒最相宜。撕扯着,咀嚼着,品味着它们被锁在肉里骨头里的风的味道、阳光的气息,那一刻,潜藏在记忆里的年味又回来了。那也许是潜藏在遗传基因里的分子,穿越几千年的尘烟,从遥远的古代丝丝缕缕飘来。感谢聪明的华夏先民,发明了这种保存肉食的最佳方法,不仅不变质,还让肉味得以涅槃,更上层楼。换句话说,腊味较之新鲜食材,二者之间的距离,隔着一整个冬天的风和阳光。

当下物资的极大丰盛,城里乡下,应该再没有偷腊肉香肠的撬杆儿了吧?生活忽然换了模样。大伙儿议论着腌制食品不能多吃,亚硝酸盐超标,钠也超标,可是谁又能拒绝香肠、酱肝、风鸡、烟熏猪舌飘荡的醇厚香气呢?如此勾魂摄魄!

深冬的龚家山上,橄榄树披覆着灰绿叶片,坚硬,闪着蜡质的光芒。樱桃树却已蹦出紫色花蕾,密密缀于枝条。台坝上,长短竹竿林立,大大小小,各色腊味在山风里列阵。旁边作坊里,有人忙着抽真空、发快递,有人在紧赶慢赶地制作新一批腊味,挼盐,晾干,烟熏火烤。风中飘荡着白酒、醪糟、八角、桂皮、花椒的香味,甜面酱味,还有刚砍下的柏树枝丫味。一只皮色光亮的黑狗趴在地上,懒洋洋的不想走开,它大概缱绻于这样的气味吧。忽然想起汪曾祺的一句话:“人间送小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