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蜀宋王赵廷隐墓“人首蛇身俑”。
□林赶秋
甲辰之后是乙巳,龙年过了是蛇年。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战国秦简《日书》内有一套原始的十二生肖,其中一句说:“巳,虫也。”虫即蛇,后世犹然呼蛇为“长虫”。
东汉“字圣”许慎的《说文解字》载:“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这个它,便是蛇。金文、篆文等往往直接写“蛇”为“它”,是个象形字,像蛇弯曲垂尾之形,又像眼镜蛇抬起头来直面人的样子。上古,人们居住在草莽之中,害怕遇到蛇,每天碰面时互相问候:“没有蛇吧?”就如后世问候“别来无恙”似的。《周易》“有它,吝”,论者认为这个它也是蛇,不无道理,尤其对草居之民来讲,无它则吉,有它则吝。行路难为吝,有蛇挡道,人便难行,或者原地立定不敢动弹,这是以前常有的经历。在古文字中,“它”有时又写作“也”,照样是蛇的象形;这个意义上的也字,后来演变为“虵”(“蛇”的异体字)。
还有一种衔尾蛇,也是中外兼具的重要意象。《战国策》载:“梁者,山东之要也,有蛇于此,击其尾,其首救;击其首,其尾救;击其中身,首尾皆救。”孙武《孙子兵法》载:“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神异经》亦云:“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张华《博物志》总结道:“常山之蛇名率然,有两头。触其一头,头至;触其中,则两头俱至。孙武以喻善用兵者。”如果用一有洞之板触其腰身,这蛇就有首尾相衔的可能。世界各国神话中,也普遍存在着“尾交首上”(《山海经·海外西经》)的衔尾蛇形象。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说:“衔尾蛇,早就被指是象征着‘无限’或者‘一切’,在古代的印象中,衔尾蛇具有‘自我摧毁’及‘转化为循环模式’的含意,这对很多敏锐的‘炼金术’士来说是清楚不过的讯息,他们理解炼金术的基础是‘第一元素’。他们认为衔尾蛇是一个戏剧性的标志,既能统合又能同化对立面;而经过这个自我统合同化的过程所得到的回馈,就是永生。因为衔尾蛇一方面在消灭自己,同时又在给予自己生机,它孕育着自己,从而令自己得到生命。因此,衔尾蛇象征着一个透过与对立面发生冲突而存在的原则,这正是构成第一元素的最佳演绎……”1864年冬,德国有机化学家凯库勒追忆道:“我坐下来写我的教科书,但工作没有进展;我的思想开小差了。我把椅子转向炉火,打起瞌睡来了。原子又在我眼前跳跃起来,这时较小的基团谦逊地退到后面。我的思想因这类幻觉不断出现而变得更敏锐了,现在能分辨出多种形状的大结构,也能分辨出有时紧密地靠近在一起的长行分子,它围绕、旋转,像蛇一样地动着。看!那是什么?有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个形状虚幻地在我的眼前旋转着。像是电光一闪,我醒了。我花了这一夜的剩余时间,作出了这个假想。”于是,凯库勒首次满意地写出了苯的结构式。
上古奇书《山海经》内则有两条怪蛇比较知名。一曰“巴蛇”,见《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俗谚“贪心不足蛇吞象”,用的便是这个典故。一曰“委维”,见《大荒南经》。海内南,大荒南,都在南方,故天气热而多产蛇。委维,有学者觉得就是《庄子》所记“委蛇”:“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据说齐桓公某次打猎时偶遇委蛇,吓得大病一场,后来听了博学士人“见之者殆乎霸”的良好解读,不但身体自动痊愈,而且果然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1999年,成都市成华区修建成都到南充的高速公路时,在二仙桥东路12号路段埋设地下水管道时,发现了一座南宋墓葬。其北室入口摆放着一件双人首蛇身俑,蛇身交缠贴伏在地面,两端各有一人头,披发,头发向后梳理,紧贴头部,脸朝前方,双眼正视。这种俑后来在龙泉驿区十陵街道青龙村一组的后蜀宋王赵廷隐墓内也有出土,其一端是男人头,一端是女人头,栩栩如生。或说此俑即是《山海经》内屡见不鲜的山神,或说是《大汉原陵秘藏经》内的“墓龙”,或说名叫“地轴”,我却认其为伏羲女娲的变形(变成了男女墓主人的样貌),是众多古墓出土的“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二者交尾之图的塑像化。
近年大热的三星堆遗址有出土文物,也能跟《山海经》的蛇相勾连。还是《海内南经》:“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缨者,绕也。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了6棵青铜树,两大四小。其中最大的一棵,极有可能为建木;沿树干呈辫索状而向下爬行的所谓悬龙,或许就是那条缠绕着建木的“黄蛇”。铜树最初的颜色是金黄色,并非埋藏千年氧化后的青绿色;一号坑出土的青铜大立人,若借《史记》的用语定名,就该是“金人”;“悬龙”亦然,所以不妨像八号坑发现的青铜蛇那样,将其改释为“黄蛇”或“青铜蛇”。“深山大泽,实生龙蛇”“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在古汉语语境内,蛇与龙往往也是混为一谈、难分彼此的。
蛇虽是自然界中的冷血动物,不太讨喜,但在文艺作品中,也可作为麟、凤、龟、龙之类的祥瑞,古代的有三星堆青铜蛇,断成三截,却无损其魅力,又如金沙遗址石蛇,口眼均涂有朱砂,蛇躯盘绕呈S形,萌态可掬;现代的有民乐合奏《金蛇狂舞》,旋律昂扬,情绪欢腾,又有民俗剪纸《金蛇献瑞》,既取材自白蛇传盗仙草的情节,又不失活泼可爱。似此等例,不胜枚举,皆又映射出了蛇的象征意义里的灵性、智慧和生命力,让人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