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贻荪
炎炎夏日,酷暑难当。《星星》诗刊编辑、忘年交诗友黎阳,寄来上中下三册精装的《四川百年新诗选》。并附言提醒:你的诗排在第一卷稍后,紧挨流沙河老师。你们是同时代的诗人。黎阳一语如天外飞石,激起心灵之井的千层浪,浪花上留有与沙河兄交往的印痕。将它拾掇起来缀成文字,或许是我们那代人交往的一段心灵史。
布后街2号院
往事岂能如烟。至今清楚记得,与流沙河初次见面,是1954年秋天,我从朝鲜战地回到成都,安顿在马家花园。老战友雁翼此时是铁二局文工团团长,一天下午来住处找我:把诗稿带上,跟我去省文联。身着残留硝烟的军服,去久仰已久的文学圣地,心中不免有些局促。布后街2号大院,原先是名人府第,曲径通幽。雁翼直接领我见风华正茂的流沙河。虽是初会,却一见如故。
我从军用挎包里取出被战火吞噬过的小本子给他,歉意地说:“一天敌机轰炸,坑道着火,我外出执行任务,多亏一位女战友冒着生命危险,从熊熊烈火中把它抢出来。有些地方焦糊了,有些诗句残损。有些诗是-40℃趴在雪地上写的,手中钢笔不听使唤,字迹不免潦草。你从中挑选吧。”他举起小本子笑说,它本身就是一首绝好的诗啊!我怅然地说,“抢出诗稿的这位女战友,一条腿不幸在冰雪中”冻伤冻坏,锯掉了!我把它埋在了雪地里。我们3人沉默了许久。
后来这些诗有的发在由他编辑的《群众文艺》上;有的由他转给他的好友、《四川文学》诗歌编辑茜子。若干年之后,成都铁路局文联在西昌卭海举办大型文学笔会,请诗人茜子前来辅导创作。一天傍晚和茜子漫步卭海,我提起往事,他唏嘘后仰天大笑,陶渊明老先生说得好呀:“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啊!
1956年12月四川省文联召开创作会议。 这是一次文学盛会,影响很大。邀请巴金、李劼人、陈荒煤等大家授课。巴金讲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晚上在大食堂与大家共进晚餐。李劼人是成都市副市长,很忙。原本安排他讲一天,由于他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大家再三请求,他一连讲了两天。
听了课分组讨论。四川是诗歌大省,诗歌分为两个组。我在第一组,召集人雁翼,流沙河是本组会务秘书兼记录。中途休息闲谈,雁翼随口说,“孙贻荪的诗集马上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正在印刷中。”流沙河马上接过话茬:“我的诗集《农村夜曲》也正在印刷。”诗友们连忙投来羡慕的目光。这么年轻出诗集啊!这一年流沙河25岁,我24岁。
听说我的诗集付梓,流沙河忙来找我,让我抄两首给他,第二天联欢晚会上朗诵。抄给他《嘉陵江浪里的姑娘》《秦岭大爆破之夜》两首。第二天晚会上,川大一男一女两位学生朗诵。晚会结束,流沙河特意把两位朗诵者引来与我相见,我感谢他们为我的诗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在小组讨论会上,流沙河对当前诗歌创作现状,做了一次发言。没有一字提纲,全凭口说,语如泉涌,滔滔不绝,讲了一下午。承蒙他对我的诗歌创作尚算认可:“孙贻荪的诗不喊空洞口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他对当前诗歌创作中的种种不良倾向,做了无情地针砭,言辞幽默犀利,可谓是一篇声讨“假大空”诗歌的檄文。雁翼私下对我说,“流沙河为人胸襟坦荡,但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
那时我们太年轻
那时我们太年轻,不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古训。50年代末的一天,我趁出差成都之便,去布后街2号大院探听一番,进入大院后,得知流沙河在单位。
一看四下无人(可能开大会去了),我使出在朝鲜战场上侦察兵的看家本领,快步绕到后院,寻找他的所在。走到后院西耳房转拐处,忽见一扇门半开半掩,便轻轻推开进去,他果然兀自坐在里面。由于光线暗淡,他站起身来好几秒钟才看清是我。急忙打手势低声说:“快走!快走!见一面就可以了!”我说你放心,侦察过了四下无人,才进来的!就站一会,让我看你一眼!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彼此听见心跳,此时无声胜有声!站了六七分钟,不敢久留,轻轻挥手转身离去。想不到匆匆一别,从此山长水远,音书隔绝。
春风初度,积雪消融。我告别了与树木相依18载的林场,回到陌生的铁路局工务段机关,让我办职工文化补习班。多年笔墨荒疏,不免惶恐!更有趣的是,点名让我去成都铁路局里参加编写教材。人生如戏,只好卸去昨日林务工的衣装,努力扮演新角色——教师。
一日在街头意外碰见诗人茜子,他刚从大凉山归来。说流沙河在城厢镇,不拉大锯了,改钉包装箱。他把流沙河的地址写在烟盒背面。一个星期天神不知鬼不觉,我去了金堂城厢镇,按图索骥走进槐树街余家大院。旧友重逢恍如隔世,那天他给我讲了好多事,后来都写进了《锯齿啮痕录》,不再赘述。
唯独有件事他讲得声泪俱下,却没有出现在书里,甚为惋惜!特记述如下:那年儿子余鲲刚满7岁,父子相依为命。暮春之际,流沙河连发3日高烧,粒米未进,气息奄奄。余鲲哭着说请医生来看吧,沙河连连摆手。余鲲说不请医生看,你死了只剩我了。沙河有气无力地说,我请不了医生啊!儿子苦苦哀求,沙河挣扎着说,那你去中医邱医生诊所,就说我三天没下床,看他有何反应。
余鲲认识邱伯伯。话才说了一半,他连忙命令余鲲,带路!见到病弱的流沙河,直是摇头。把脉,开方。邱医生妙手回春,一服药7分钱,救回了流沙河一条命。
几年前,沙河陪我去青城山下余鲲的小隐精舍小憩。又说起这件生死往事。沙河感叹说,邱老师医术好,医德更好!在城厢镇有口皆碑。可惜不在了。我对他说,我一定把这事写出来,让世人明白什么是患难之交!
装在肚子里的书才是实在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蜗居川南一隅的我,一日喜从天降,忽接老战友雁翼从北京来信,说流沙河虽然离开了劳动场所去金堂文化馆,但留有尾巴,不让他回原单位——省文联。这里一群正义的作家,正在通过渠道向上面反映,争取让他年底回《星星》编辑部。接到此信兴奋不已,相见之期不远了!
1979年11月底的一天,我去省文联大院探听消息。路边意外碰见阔别多年的诗人孙静轩,他刚从重庆长寿湖归来。他说你来得太巧了,昨晚沙河回到成都了。现在我领你去看他,然后你再去我那里。
走进久别的文联大院,一不留神差点摔倒。幸好静轩眼疾手快扶我一把。他感叹这里久无人迹,一片荒芜,蓬蒿遍地,青苔任性。沙河一家暂时安顿在仓库一角。进去一看,满屋狼藉,大捆小捆的书籍横卧地上。沙河见我来到甚感惊喜,忙喊何洁给我泡茶。她急忙翻箱倒柜找茶叶。我说不用了,沙河执意说要泡!何洁利索,终于找到装茶叶的小玻璃瓶。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味道最好的香茶,终生不忘!
从此,我每到成都,必去沙河家小坐。一天,他笑着说我送你张名片,拿起小剪刀将名片上的头衔剪去。说这些都是虚的,只有装在肚子里的书,才是实在的。至今我保存着这张窄窄的名片。
那年我的散文诗集《独坐黄昏》即将出版,请他题签。他连写了3幅,将它们放在书案上仔细推敲,将其中两幅剪断拼接组合。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对朋友是多么真诚。
那年《星星》诗刊在原始森林举行笔会,闭幕那天仪式隆重。主办方特请沙河先生赐字。他走上主席台挥毫。搁下笔后,招手喊我,老孙,我送你几个字。我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主席台。他一挥而就:荪香草也。他举着墨迹未干的条幅说,“你的诗是香花,不是毒草!”霎时,全场鼓掌!不少诗人涌上台去求他赐字,都被他婉言谢之。这幅字我非常珍惜,一直挂在书房与我朝夕相伴。
鸟倦飞而知还
有一年秋天,天高气爽。《老残游记》作者刘鹗的曾孙德枢先生,邀沙河与我去家中闲叙。客厅墙上挂沙河书写“知还”二字的横条,出自陶渊明“鸟倦飞而知还”一语。
德枢指着墙上的横条说,今天我们3个“泰州人”相聚一堂,便是共享“知还”之乐。他说我母亲泰州人,我乃泰州后裔(沙河插话:老太太我见过,大家闺秀,谈吐不俗)。接着他指着我说,泰州是你的衣胞之地,地道泰州人。转身指着沙河说,不久前你回泰州寻宗认祖,认定泰州是你祖籍。或许我们三家人的上上上辈祖先,相互有过交往哩。
沙河兴味盎然地讲起他的寻宗之旅:
小时候见金堂城厢镇余氏宗祠大门外有块长条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祖籍从江苏扬州府泰州县军旺庄迁移至此。后来这块石碑不见了。心中一直牵挂此事。我不止一次发问,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湖广填四川”在民间广为流传。看来“填四川”的岂止是湖广,还有江苏啊。三百年前余姓祖先是怎样从远方颠沛来到四川的?是个谜。何不亲自去那里走一遭,揭开谜底。这个念头久久在心中萦怀,苦于无从着手。
机会来了。一位泰州市姜堰区诗人的邮件出现在“流沙河信箱”里,他是位中学老师。书信往来日久熟识了,便托他寻找泰州管辖内的军旺庄祖籍所在。三百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要找到昔日的军旺庄,犹如大海捞针。这位诗人只好求助《泰州日报》。《泰州日报》总编是位作家,得知流沙河老先生寻宗问祖,马上发动记者、通讯员四下打探。响应者众,其中出现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不一一细说。经多次反复考证,终于找到了军旺庄。由于口音的差异,军“旺”庄,实为军“王”庄,一字之差,让众人颇为费力周折。它在泰州的姜堰之南黄桥之北(离我老家约40分钟车程)。军王庄不远处有个余家湾。三百年前先祖余良正是从这里出发,在军王庄集结祭拜祖先辞别亲人,然后奔往四川金堂。
流沙河终于在一群志愿者的陪同下,来到余家湾,对乡亲们深深鞠躬行礼。说我“回家”来看你们了,也代表那些已经过世的族人。乡亲们对他格外亲热,把当地最著名的特产香芋,捧在手上让他品尝。香芋入口即化,口齿留香。说到这里,他转头问我,你吃过没有?我说小时候在家吃过!那是独一无二的“龙头芋”。
沙河感叹地说,泰州众多人帮我寻宗,耗费时日,慰藉了我多年的乡愁。无以为报,便对市委宣传部、文联领导说,我给大家开个讲座,讲庄子、讲诗经好不好?泰州人用刚学会的一句川语回敬,要—得一嘛!听众纷纷闻讯赶来,礼堂里挤不下,如潮的人四下站立,只好把高音喇叭高挂在树梢上。
流沙河的寻宗之旅,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德枢用手指着自己又指着我说: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体现了文人慎终追远的情怀。你我未必能做到。我默默点头。
那天告别德枢,沙河执意送我回家。小区门口走下车,指着我住家的窗户说,今天先认路,下回来看你。路上他告诉我《流沙河讲诗经》马上出来,到时让余鲲给你寄来。
这一夜久不成寐,与沙河兄半个世纪的交往,如涓涓细流从未枯竭,在心中潺潺。它属于我们那个时代。把它写出来,题曰《君子之交》。
沙河兄,愿你高洁的灵魂,在另一个无忧世界里,永远与诗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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