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
“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 元人吴澄的著作《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对农历雨水轻描淡写,干巴巴如古时的刻绳记事。
雨水,春令的第二个节气。春回大地,暖气升而水汽扬,东风一助力,散而为雨。雨水节的雨水,只是一个仪式,并无瓢泼倾盆之势,往往淫雨霏霏,却细弱飘絮,大城市、村庄、林木、小径,都在雨水里浸润着,不温不火,仿佛享受一场恰到好处的露天汤浴。
很多时候,雨水是半夜来的。春夜温躁,时常无眠。夜色穿透窗玻璃,无声地流淌,在房间内冲刷出一个没有边界的滩涂。静谧,急促,内心深处有一种如临深渊的孤寂,空气被情绪压缩得滋滋发响。“滴答,滴答……”在岁月里磨薄的铁皮雨棚,发出几声雨水滴落的声音,开始很微弱,似乎诗词里寒山寺飘来的钟声。继而,屋外嘶嘶有声,有撩开乱叶的动作,有踩碎枯枝的脚步声。贵如油的春雨,就这样蹑手蹑脚的,来了。窗外的雨棚上,雨滴清脆而响亮,“咚,咚咚,咚咚咚……”既像草原上一群野马奋蹄疾驰,又像过去怀揣心思的巡夜人乱了节奏的更漏。
雨水季的雨水,白天看不真切,像云像雾又像花。天灰青如淡墨晕染,远山青黛,半空里几层飞纱飘过,如丝如缕,如同深涧中流散出来的岚。雨花碎碎地下,落在老叶上,黏在草尖上,珍珠般的亮白,清泠而艳绝,高冷如旧时头戴银制钿花的贵妇。“晓看云湿处,花重锦官城。”杜甫看雨水里的锦城,处处雨水处处花,其实雨水节的花不多,不过是绝处逢生、一时拨云见日的心境罢了。
农业社会里的雨水,看征候。雨水节水面解冻,水獭捕了鱼,一条一条齐整地摆在岸边,似乎在举行一场饮食上的感恩仪式。在南方过冬的大雁,在雨水里闻到了北方故土的温暖气息,振翅一飞,风声里全是熟悉的味道。“草色遥看近却无”,草是最耐得住性子的。千里光身材高挑,擎着白絮,总令人误以为是蒲公英。此刻枝叶枯黑,花絮点点,在沟渠的岸边匍匐一大片,如同一群上了年岁的老人,聚在一起,默默地回想逝去的芳华。荠菜、苜蓿、酸模、鼠曲草,老叶中抽出几枝新叶,嫩中藏着鲜,鲜里带着雨水的津甜。
雨水里,最兴奋的是杏花、李花。张家湾、李家村,一村有一村的绚烂。楼房前,菜园边,三五棵、七八树,枝叶未见,密匝匝全是铺张的纯白,凝如脂膏,嫩如胶白,花前流连,总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头泛起,割舍不得,也难怪明代陈子龙曰:“微寒著处不胜娇,此际魂销。”油菜花是雨水里的人间烟火,肥大的菜叶上残留着昨夜的雨露,晶莹如流淌的梦境。颀长的枝干高举,一束细碎的金黄伸出头来,盯着天青色,期盼那一缕思慕已久的春阳。油菜花开,春风十里都是淡淡的菜花香,有蜂蝶嗡嗡,在花间自洽,更有城里人相拥而来的热烈和豪放,那是对自然的回归和对农人的敬畏。
农人眼中的雨水终归是雨水,浸种谷,翻田土,清沟渠,除杂草,样样都是农事计划里的细节,迟滞不得。不过,乡间雨水总牵挂人情,各地有丰富的民俗和礼节。在四川,雨水节里要拉保保,有的地方叫撞拜寄,也叫拉干爹。届时,年轻父母抱了新生幼儿,去公园或开放景点,遇见投缘之人,互表意愿,便认作幼儿的“保保”。雨水节里认保保,有“雨露滋润、健康成长”的寓意,被认之人多了亲人,也乐得其事。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公序良俗。有的地方要接寿,即女婿备了罐罐肉,用红纸封口,去岳父母家送礼,祝愿老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川西一带的出嫁女子要在雨水节回娘家,带上点心、日用物品等,时刻谨记父母的养育之恩。
很多坊间的传统做法,贯通了人世间的普通人情和礼节,而今生活节奏加快,科技日益精进,雨水节里最温情的一面,反倒在眼花缭乱的媒体里淡薄了许多,有些惋惜。
这个雨水节,我该去一趟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