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元丰六年(1084年),受到“乌台诗案”牵连的王巩(1048年—约1117年),终于从偏远的岭南得以北归了。
遥想当年,御史舒亶向皇帝提交了一个报告:“苏轼与王巩交往密切,沆瀣一气,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吃喝玩乐。还经常泄露朝廷机密,说皇帝您老人家的坏话。”王巩,字定国,当时担任秘书省正字,不久被贬到宾州(今广西自治区宾阳县)去监督盐酒税务。在“乌台诗案”被牵连的官员中,王巩是被贬得最远、责罚最重的……这使苏东坡很感内疚,说:“兹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王巩被开封府差役押往宾州前,东坡去看望他,还作了送别酬唱《次韵和王巩六首》。王巩在宾州期间,苏东坡还给他写过很多书信,一再表示王巩因自己而无辜受牵连,感到内疚难过。为安慰东坡,王巩在回信中大谈道家长生之术,说自己正在修行。东坡很喜欢广西的丹砂,便从黄州致信王巩:“桂砂如不难得,致十余两尤佳。”两人互相关心、宽慰,亲密之情溢于言表。苏轼还在《王定国诗集叙》中说:如今王定国因为我的原因,受到牵连获贬谪到南方临海的地方5年,一个儿子就死在贬所,另一个儿子病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几乎病死。我以为他肯定会怨恨我,不敢和他通信问候……每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心肺之间有汤火芒刺一般难受。
王巩的岳父是张方平,那可是“三苏”的大恩人!王巩和东坡在很早就结为好友了。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年)苏东坡任徐州太守期间,王巩去拜访,东坡与之同游泗水、登魋山,吹笛赋诗,赏月饮酒。并在泗水之滨的黄楼设宴款待他,与会者30多人。东坡总结这次雅聚:“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元祐年间,苏轼与王巩在汴京重逢,王巩宴请东坡。此时东坡已恢复太守、中书舍人官职。几年不见,东坡发现,王巩不但没有谪官那种落魄沧桑的容貌,反而面色红润,性情更为豁达,不由得疑惑这5年的长与短:“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可见对于王巩而言,5年贬谪他并非度日如年。王巩气象阔达,诗艺大进,而且著述不绝,这让东坡大为倾折。呵呵,是什么原因使他免于沉沦?
这次朋友劫后重逢,王巩似乎没有成为主角,倒是他的随从美女柔奴,让苏东坡视为名士。
柔奴本是京城歌姬,姓宇文氏,善弹琵琶,才貌双绝。她父亲曾是御医,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她叔叔将她卖入行院做歌伎,幸得父亲朋友陈太医搭救,脱离行院,跟陈学医。她悉心研究父亲留下的药方,通过临床实践,医术水平不断提高,基本可以独自行医。王巩遭被贬至岭南,家奴等鸟兽四散,柔奴毅然陪着他赴汤蹈火。在岭南那晦暗寂寞的几年里,柔奴给予了王巩无限温暖与呵护。
苏东坡问柔奴:“你觉得岭南的风土人情好不好啊?”
柔奴回避了这个问题,她只是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苏东坡一听,先是一愣,继而大为感动。没想到一个柔弱女子,却具有平定人生恶浪、波澜不惊的定力,给予了苏东坡巨大的震惊与启发,这与白居易的诗“大抵心安即是家”殊途同归。当夜苏东坡百感交集彻夜难眠,写了一阙《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琢玉郎”是指王定国,说他是如同上天以美玉雕琢而成的美男子;“点酥娘”则是指柔奴,说她的肌肤柔滑嫩白有如凝酥一般。而这位美女不只有娇嫩的外貌,更是玉音婉转的歌女:“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柔奴的歌声有多美呢?当她轻启朱唇,明亮优美的歌声响起,仿佛清风吹来,雪花飘飞,炎热的地方转眼也变得无比清凉。这段文字既生动地写出了一对令人羡慕的丽人,也点明了柔奴的身份,赞美了她的歌声。
经历了5年流放,王定国身体仍然很棒。可是黄州5年下来,东坡已自叹衰老,努力地在忧惧的生活中寻找化解之道。可是看看王巩和柔奴,他们在瘴疠之地的岭南生活多年,不但不显老态,反而体态越发年轻,精神越发饱满!眼前的柔奴,微微地笑着,清雅的笑容里仿佛飘散着岭南梅花的香气。
东坡之前写《定风波》,经过多少思索,而后体悟到“也无风雨也无晴”;而眼前这位柔奴不需要那么多的学问、那么多的反省思考,就只是一往情深,凭着内心的爱选择自己的方向,然后毫不犹疑地向前走去,只要心安理得,天下何处不是家!
眼前的这位奇女子,真乃“家园天使”!她无怨无悔,心思单纯,反而领悟到了东坡一时还无法勘破的生命智慧。
“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静安闲的心是自由的心,属于自由的灵魂,无处不可适,无处不悠然,事事皆可观,物物皆可亲。若然,则现实里的风波将不复带给心灵汹涌的波涛与惊惧,天涯海角,辽阔的天地间皆是自己生命依归之处。这首《定风波》无疑是对柔奴的赞赏,而“此心安处是吾乡”构成了苏东坡毕生渴望抵达的生命境界。
汉语的“吾乡”,其实只有真正的“闲人”才能企及。这与西哲话语里的“返乡”,具有异曲同工的诗思旨意。
1943年6月6日,海德格尔为纪念荷尔德林逝世100周年所作《返乡——致亲人》的演讲中:“在这里,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有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这一空间乃由完好无损的大地所赠予,大地为民众设置了他们的历史空间。大地朗照着‘家园’,如此朗照着的大地,乃是第一个‘家园’天使。”
中国经历了数千年所未见的剧烈变化,每个人的故乡在楼群与高速公路的进逼下日益变形。出去与归来,成为了当代人生活的二重奏。好在人类还有对心灵故地与对灵魂故土的寻求,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即是对“家园”的探寻。因此,还乡的过程,既是对自己成长岁月的确认,也是对自己人生归宿的一种丈量。
“还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而唯有具备如此情怀的人方能返回。人们也许长期地作为漫游者承受了漫游的重负,甚至是“骑在牛背上找牛”,但曲折的经历宛如足迹的螺旋,带领觉悟者上升。我们在童年跑过的巷道里,穿过喧嚣的欢娱,我们还能找到巷道尽头的大路。它通向茫茫天际,带领我们上路……
而这样的上路,也是一种悲壮的“还乡”。
而对很多人来说,还乡不过是永无休止地在车站、码头的中转,一直在无限靠近那个终极地。所以还乡是一种过程,故乡就在过程中。人们一直在奋力靠近,故乡却与我们的步伐同步向前伸延。从不停歇的人,就不能彻底抵达与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