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贻荪
1950年6月16日黎明,嘹亮的军号从山城浮图关飞出,震落天际睡眼惺忪的星星。我们列队于关隘崎岖路上,向山城敬了个军礼,转身向工地进发。“开路先锋”大旗在晨风中猎猎,它是昨天成渝铁路开工典礼大会上,贺龙司令员授予我们军工筑路一总队的。此刻由淮海战役战斗英雄张连长扛着。我紧随其后。
沿途百姓看见我们这支部队有点惊奇,右肩上扛着枪,左肩上还扛着铁镐,有的还挑着装泥巴的箢篼……听说是去修铁路,大人小娃高兴得拍巴巴掌。烈日下,军装被汗水浸湿,老乡用木桶提来老荫茶,用缸钵盛来冷苞谷稀饭。老荫茶我们领情了,朝送苞谷稀饭主人连连摆手,谢谢!部队有纪律,不准吃老百姓的东西!想不到2000多年前孟子梦寐以求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场景,今日得以实现,让我难忘。
我跟随的这支筑路先遣部队,是二野战军的精锐之师。许多战士身上有挺进大别山拼刺刀的血痕,有淮海战场肉搏的伤疤。他们对我这个刚出军大校门的“学生兵”颇为关照。烈日当头,树荫下短暂歇息。张连长把肩上的旗帜往地上一插,急忙跑来找我:孙参谋,这几瓣大蒜给你。昨晚会餐找炊事班要的。再往前进入山区没有人家,口渴了只有用嘴巴接山沟的流水,水不干净,嚼几瓣大蒜,免得拉肚子。我打了个立正:谢谢张连长!
部队抵达江津对面中渡街码头,我有些疲惫。刚打算解开背包伸下腰杆,总队参谋长派通信员来喊我去他那里。他是师级干部,我是小小排级见习参谋(见习期两个月),他见到我不拿身份,开头一句话就缩短了他和我的距离:是我找你们军大刘政委把你要来的。我和他是延安抗大同学,我要他帮我选个能独立执行任务的参谋,他说你合适。他一边夸你,一边又有些舍不得!我怕他变卦,忙对他说就孙贻荪。定了!
接着他给我布置具体任务:你分配到直属二团,马上和张连长去沿线架电话线,任务十分紧急!电话不通,就无法和军区首长联系。据侦察连报告,这一带时有土匪出没。成渝铁路动工,他们会伺机捣乱。你是学军事的,随时多留个心眼。
架线分成小分队进行。我和张连长这个小分队,连同炊事员50来号人,驻扎在长江边一个叫泥壁沱的村落,这里十来户人家,背靠大山,面临长江。架线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一清早张连长和我商量:今天全线贯通,又是端午节,加上早先的伙食结余,够打顿牙祭了。请房东去乡场上买些鸡鸭鱼肉,晚上把房东请在一起聚个餐。感谢他们这几天帮我们挑水送饭。
今天战士们格外兴高采烈。过路的老乡见他们在崖壁上爬上跳下,身轻如燕,驻足观看。我站在一边,听见老乡们摆谈:这几天山里头一长串的人影晃动,说是“棒老二”哩。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
回到驻地,战士们把枪挂在墙上,冲凉,准备聚餐。这时我想起中午路边老乡说的话,多留了个心眼,没有随大家一涌进屋,站在院子外面,凝神四下观察。猛然间,看见背后山梁上有个包白帕穿长衫的中年人,急匆匆往山下奔来,准确地说,是从山上跌跌撞撞冲下来!肯定有情况,我快步迎上去!
他气喘吁吁地说,山那边来了一群土匪,一百多号人!我顾不上向他道声谢,疾转身进屋里,不露声色,向连长悄声附耳。连长马上吹紧急集合哨:有土匪来袭,子弹上膛,手榴弹拉开弦!准备战斗!
由于我们赢得了最宝贵5分钟时间,战士们端起枪冲出去,给土匪迎头痛击!战斗十分激烈!连长乘胜追击,翻过山坳。我忙用皮包机向参谋长报告,他说天黑了,地势不熟,切勿穷追。我急忙向天空连发两枚红色信号弹,命令连长收兵。这是我和他事先商量好的信号。
这夜泥壁沱像过节,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提来明晃晃的油壶灯,依次悬挂屋檐下。大家围坐在一起聚餐。有战士把前几天军区会餐席上的每人2两酒,当时没有舍得喝,从军用水壶里倒出来,举杯共庆胜利!
泥壁沱的枪声,赢来铁路沿线一片安宁!
西南军区通报嘉奖这次战斗。我的参谋前面的“见习”二字,由总队参谋长在大会上宣布取消,破格晋升半级!
时光荏苒。成渝铁路通车70周年前夕,重庆铁路工务段党委书记曾健康特地陪我重走成渝路,一个天朗气清的上午来到泥壁沱,找到当年老房东的下一代冷重明夫妇,现在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他们多次听父辈讲述当年这里发生的战斗故事。冷重明领我们到门外包谷地里,兴奋地用手边比画边说:这里倒下一个土匪嘴啃泥,那边倒下一个土匪四脚朝天……
我和房东夫妇站在泥壁沱七组63号前合影,这时汽笛长鸣,一列火车从铁路上呼啸而过。汽笛余音久久在天际萦绕,不肯散去,莫非是对当年英勇战斗的勇士们的深切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