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黄昏时分，我与朋友在旌湖东岸一酒馆小酌。微醺，握手道别。迈着略微绵软的步子，穿绕湖滨绿茵花圃，拾级而上，登上沱江桥。向西跨越这座石刻长桥，再折岸上行，不远处即是居家楼院。

时令正值初夏，此刻天空有些异象。已过了傍晚8点，橙红的日轮仍然黏在西边山峦不肯沉坠，扇幅状夕光反射过来，天色似乎比早一个时辰更加灼亮，呈现一种决绝的辉煌。而北面，浓稠的乌云正如巨型蘑菇蓬勃隆起，转瞬就吞噬了多半天空，积雨云团步步紧逼，以所向披靡的态势包抄碾压过来。天边，云层深处，隐有光焰倏尔一闪。

落雨了！起先是稀疏的筛漏，转眼密匝起来，干燥的地面迅速洇开斑驳水墨。桥路上步行和骑车的人，显然都对突如其来的变天没有防备。“大雨来啦，大雨来啦！”人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纷纷以外衣、挎包或其他随手之物胡乱遮挡，嘴里发出含义不明的嗬嗬声，向大桥两端夺路狂奔。

我用双手护头，条件反射地跟着别人奔突。才踉跄百来步，已是气喘吁吁，双腿滞重如灌了铅。狼狈之际，猛然转念：这是何苦呢！不就是淋一场不期而遇的雨水么。衣服浇湿了回家换一套，鞋窝里灌了水倒出来晾干，毛发肌肤受了凉浴缸里热水泡泡发点汗，有啥大不了呢。这么一想，人就松弛下来，不再企图逃避，步履重回优哉游哉的节奏，在雨幕中特立独行。

雷电仍然在遥远处敲着边鼓，一场骤雨却蔚然大成。眯缝眼睑仰面看天，乌黑云絮已不成朵，天地一团混沌。雨线起初是清晰的斜织，如密集的箭镞四下弹射，激起路面千万朵晶亮水花；平静的湖水被撩出一圈圈涟漪，像有无数留声机唱片在摇曳旋转。继而，劲风平地掠起，雨水的线条随之曲扭、凌乱、互为纠缠，千丝万缕再也理不清。先前喧嚣的市声陷入喑哑，四面八方唯有风雨的交响訇訇环绕。

我一步步在雨中穿行，开始还觉着湿衣裹体的不自在，但这很快就被丰富奇妙的感受所取代。周遭一派纯粹的烟雨迷蒙，日常咫尺可见可闻的挤搡、嘈杂、艳媚、纷争纠葛、眼花缭乱，一时都遁退消匿。大桥上伶仃的我，浑身上下里外全被浇透，仿佛成了茫茫世界一枚赤子，蒙受着浩浩天水的沐浴。来自云空的甘霖，替我洗濯肌肤上沾染的浮尘，也清涤心灵上附着的蒙垢。往日郁积的这样那样的小纠结小挂碍，那一刻悄然清空，内心溢满欢愉与安宁。身子一点一点失重，整个人感觉有一种身心完全打开的通透，一种濒临融化的奇妙体验。

身为凡夫俗子，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纵情于与大自然的耳鬓厮磨了？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我与很多人一样，越来越忌惮与天象和物候坦诚相向，越来越疏远粗朴犷放的生活行举，越来越不肯承受来自大自然的各种磨砺。亘古时间长河里，先祖们依顺天时地势，遵从四时更迭，与芸芸众生坦诚相待，共戴同一时空，毫无芥蒂地融入天地大化的怀抱。随着星移斗转，上苍赋予人类的野逸天性和粗粝坚韧的遗传基因，被今人在进化变异中摒弃殆尽。就连当年我们曾经习以为常的原野垄上赤脚奔走、餐风饮露的劳作和风雨兼程的忙碌，也随着时过境迁，被尘封为不堪回首的灰暗旧事。如今，托现代科技的福，我们业已习惯用自动伞篷和化学胶衣抵御雨滴的亲昵，用涤纶面纱反光滤镜和化合防晒霜拒绝阳光的抚慰，用固若金汤的新建材屋宇和智能恒温设备阻隔风霜雨雪的一次次拥抱与摩挲。我们不再甘愿耗费脚力积跬步以跋山涉水，一动身，就是汽车火车飞机邮轮。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娇贵、慵懒、轻松、怡然。我们以大千世界生物链的顶端者倨傲，卓尔不群，睥睨众生。

与大自然的旷日疏离，沉溺于过度的养尊处优，却让我们的心灵和骨头越来越经不起自然外力的叩击和丛林法则的挑战，我们的颓废与懦弱一天一天潜滋暗长，适应自然、抵御灾厄的内在能量一点一点萎缩衰减。如今，我们的软肋显而易见：动辄就是皮肤过敏、消化不良、伤风感冒、神经衰弱、精神崩溃……某种无声无形的病毒突然降临，易如反掌就把亿万人抛入灾难的漩涡，苦苦挣扎，无尽惶惑……

滂沱大雨，来得猛也去得快。不知不觉间，云开雾散，气势恢宏的变天，如一场“快闪”戛然而止。天穹推开厚重的幕帘，空灵而幽深。太阳终于西沉，一抹暗红云霞余韵袅袅，几粒缥缈的星子如萤火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