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鸿 文/图
沿着九顶山的“之”字形山路盘旋而下,大片花海被大巴车抛到身后,抛到越来越高远的地方。一丛丛低矮的桃树、李树、枇杷树却渐次繁密起来,山坳里的羌寨也次第铺陈开,它们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天地之间,仿佛有一种虚幻的神秘感在酝酿着。这是六月的黄昏,我们从九顶山露营两天后,正行驶在返程的路上。群山撑起的蓝天依然高远而深邃,大团的白云静谧安然,低垂在山巅,宛如众神齐聚,正庄严地俯瞰人间。
九顶山属于龙门山脉的尾端,因有九座顶峰相连而得名,面积达190平方公里。它跨越成都市的彭州、德阳市的什邡与绵竹以及阿坝州茂县。九顶山最高峰狮子王峰的海拔为4969.8米,我们去的白龙池海拔3000米左右。据道光年间的《茂州志》载:“州南四十里列鹅村,山有九峰,四时积雪,一名雪山,俗呼九顶山,昔人谓此为佛居。”九顶山上曾有古庙,在清代荒废了。
九顶山在彭州境内被称作“九峰山”,清朝嘉庆年间的《彭州志》里有载:“在西北百六十里,至此奇峰地依天,耸然峙列者九,实为彭邑诸山之冠,故名。”
相传大禹铸造九鼎,在此地镇恶龙,此山也叫“九鼎山”;还有一种传说里,九座山峰是西王母派出的九位仙女所变,她们站成山峰是为了替百姓遮挡飞沙走石。神话固然不可信,但知晓了这些山峰有人文的光辉映照,我就觉得它们多了很多情味与趣味。
大巴车艰难地向山巅跋涉着,将近正午时,我们从车窗望见了山坡上卧着的十多顶帐篷,就像平静的大海上飘着几朵白帆。众人欢呼着下车,终于到达营地了,终于能远离尘世的喧嚣,暂得两天宁静了。此时,大团的云朵刚好投下阴影,使得一面山坡呈现出明暗不同的两种颜色,阳光下的部分是灼灼的油绿色,阴影里的灰绿则要温润柔和一些。
没多久,阳光又从云层里出来了。到处变得光鲜明朗,各种不知名的小野花就像一下子被爱情之光照亮的女子,忙不迭地吐露心声,开得泼泼洒洒,美得毫无遮拦。我被深深地吸引,凑近它们,拍微距的照片,用微信小程序识别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来:毛茛、花旗杆、翠雀花、钟花报春、狭萼报春、条裂黄堇、大卫氏马先蒿……黄色的花最多,毛茛花就像散落在草丛里的24K纯金戒指,小朵的,金灿灿的,炫富一般开得绚烂;条裂黄堇是明黄色的,一根长茎上遍布着小喇叭一样的花序,有些争先恐后怒放的意味;浅黄的钟花报春则低垂着花冠,乍一看以为被晒蔫了脑袋,其实花茎花冠都很肥硕润泽,人家只是姿态谦逊罢了。大卫氏马先蒿是我最喜欢的紫色花穗,在一大丛黄花海洋里,只能偶尔见到它的身影,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高冷,仿佛流落凡间的紫霞仙子,让人莫名地生出疼惜感……
如果没来这高山上,我何以如此深情地凝望这片花海,看到这远胜于俗世的美丽图景。在这片低矮的野花前,我竟深切地感受到自我的渺小与无知。群山环抱,四野无声,我们也都是这天地之间的小花小草,在大自然的一隅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我在帐篷的天幕下斜躺着打了个盹,一直听得耳畔有呼呼的风声,风里偶尔会带来淡淡的花香。
醒来时,远处山峰旁边的云朵还在,山坡下几头啃着青草的黄牛似乎也没有换过位置。天光却比先前暗淡了。同行的朋友要去白龙池拍照,我们便经过路边的小集市,朝着高山杜鹃林走去,白龙池就在杜鹃林下面。天色更暗了,朋友抬头望望灰黑色的云,疑惑地问:“会不会下雨啊?”偏就那么巧地下雨了,就在她话音刚落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我们赶紧躲在路边一丛高大的杜鹃花树下,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雨伞。刚撑开伞,就感到脚下有许多白色的珠子在滚动。定睛细看,竟然是豌豆大小的冰雹颗粒。雨伞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更像是爆豆子,真担心冰雹把雨伞砸出窟窿。我俩张皇失措地站在树下,仿佛风雨飘摇中的两枝相依为命的杜鹃花。而远处的白龙池被雨雾笼罩着,就像隔着一道又一道白纱。
雨停了,冰雹也不见了,大片的云朵漂浮在山腰上,群山透着幽蓝的光泽,杜鹃林上到处挂着大颗的雨珠。天色更暗了,寒风呼啸着,仿佛一下子回到冬天。我们赶紧往营地走去,想到先前营地老板关于“不要跑跳,免得高反”的叮嘱,便不断抑制那想要狂奔的念头。我们庆幸还带了羽绒服,但羽绒服明显也不管用,寒凉的感觉立刻就侵入骨髓一般,让人无处可逃。
营地的老板搓着手笑道:“山里冷,要穿厚点。”他的语气,仿佛是他的过错才让这气温陡然下降似的。老板与老板娘是本地人,羌族,三十来岁。夫妇俩的脸庞都是黑黝黝里透着一点高原红,且都声音温和,笑容质朴。想起他们迎接我们时说的那句话:“枇杷管饱,牛肉管饱。”我不禁哑然失笑。在火热的太阳下吃枇杷果,在萧瑟的冷风中吃牛肉火锅,大约都是这次行程中老板夫妇最精心的准备。围炉吃火锅时,我才知道,老板夫妇的厚衣服全被我们同行的游客穿上御寒了。没带够厚衣服的游客无一不是想过:六月的天,能冷到哪里去?——此时大家都被老天爷上了一课,短短几个时辰由盛夏过渡到寒冬,我们知道了亲近自然更要敬畏自然。
天空像一汪打翻的墨水,群山只剩下一道道深黑的边。各种虫鸣声旁若无人地响起来,空旷的山野里,那声音显得热烈而高亢。有几位客人在K歌,唱一会儿就有点跑调,声音也嘶了,但虫们不要伴奏,只是自顾自地高低起伏、和谐婉转,有着大山“原住民”的持久自信。星星也是那时候出来的,那么亮,那么大,闪烁着寒光,大熊星座、仙后座、小熊星座……都那么清晰,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正与我们静静地对视,这种感觉奇幻而神秘。
清晨是在欢呼声中醒来的,一睁眼便看见帐篷里毯子上的羌绣花朵,霎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赶紧起床,一掀开帘子,就被外面万马奔腾的气象惊得瞪大了眼睛。群山之间,一阵阵云雾升起来,有的给山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有的在半山腰舒展开,像一条狭长的丝带;还有的像一群被赶着奔跑的羊群,转眼间已经跑到山的那头。大家就那么重复地惊叹着:“好美啊,好美。”或是伸出手臂在喊:“快看,那边,那边!”便已经词穷了。又举着手机,到处拍照、拍视频……我们在美面前,也像在寒冷面前,都那么束手无策。难以挽留的美,和昨晚难以驱逐的寒冷一样,都让我们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草坡上的小野花上挂着滴滴晶莹的小水珠,花瓣则是合拢的,像半开半闭的眼睑。旁边各种浓绿浅绿的灌木丛,泛着水光,倒很像是插在地上的一束束带着露珠的花。
太阳还没升起,但东面的山上已经被镶嵌了一道硕大的金边,但那金边并不“纯粹”,却是由浅黄、橘黄、灰蓝、湖蓝和靛蓝包围着的。东山之侧面的更远处,雪山的山尖宛如一块块姿态各异的白玉石,霞光照着,又泛出金光来,仿佛漂浮在云海之上的桂冠。营地老板告诉我们,“九顶朝霞”位列“茂州八景”之首,我们所见并不是最奇异的景色,有时候他们清晨在山间赶路,常常会因为站在山头看朝霞入迷而把正事给耽搁了。
九顶山的山麓,一块大的岩石上刻着明代文人宋廷玉所写的《雪山》,展示了山上雪景:
谁将和氏玉,妆点蜀山尖?
野戍三城白,边庭六月寒。
天开云母障,日照水晶帘。
挂笏看收处,公余肖未厌。
有峰夸九顶,无雪不千秋。
便觉通霄汉,还将傍斗牛。
泉飞云忽起,彩散日初浮。
最喜当窗近,时时得坐游。
虽然相距五六百年,雪山、云海之景还与我们今天看到的景象十分相似。
一些背着包提着登山杖的驴友陆续经过,他们正趁着晨光要去更高处的黑龙池。道路两边的小集市又摆满了枇杷、李子、车厘子,也有核桃、花生和各种草药。他们做生意的方式很简单,一背篼、一箩筐的果实放在路边,或是在路边铺上一张塑料纸,上面放着各种出售的物品,卖主就坐在后面的某块石头上,用塑料袋装着一袋袋地叫卖:“买枇杷哦,买车厘子哦,10元一袋。”谁还带钱?问可以手机支付吗?卖主答:“没网,你记我的号码加微信,会直接通过好友,有网的时候发红包就行。”这高海拔之地,哪来的网?可是不付钱就带走果实吗?万一忘了付钱怎么办?卖主笑得爽快:“那就当我请你吃了。”
黄昏的下山路上,终于有网了,赶紧发红包过去,对方却并没接收,他大概还没下山,等他手机有信号时,大约已是晚上到家了……尘世间有三种最美的事物:天上的星辰、地上的花朵、人间的温情。所幸,在九顶山我们都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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