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转眼已过秋分。

我就随了心思，去乡下，去秋天的菜园子走一走、看一看。

川西平原大春收割徐徐落幕，浩浩稻浪倏然退潮，原野大片漏白，天地间空寂而苍茫。这时候，农家林盘边边角角那些菜园子，便有了显山露水的机会。隔老远就看得见，这里那里，有低矮的篱栅绕一围绿畦，在谷穗集体抽离后田野单调的褐黑底色上，坚守着秋季时蔬作物最后一抹绿意。

随意抵达一座菜园子。把视野聚得更贴近一些，这才清晰看见，当下的园中“绿意”，与春夏季节菜地里那种葳蕤勃发、苍翠欲滴的意境已迥然不同。绿植们精气神大不如从前，流露出明显的沉黯、稀疏与乏力，色质浑浊而驳杂。细观一棵棵菜株，枝头不再有新芽和花蕾绽出，瓜类的盘丝蔫巴巴耷拉在架棚半腰，无力继续攀爬。菜叶子从脚下往上，开始一层层泛黄卷边。曾经挺拔壮实的茎秆变得枯瘦，如鼓突的骨节。

秋日菜园中的农作物们，无法抗拒自然时令的更迭法则，韶华过后，整体呈现衰颓之势。它们扎根一隅沃土，所剩时间已寥寥无几了。

在一茬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它们母性的本能却依然韧劲十足，滋育子嗣的能量延续释放。每棵菜株，都在努力迸发余生积蓄的全部爱意。最后的瓜菜，被母体紧紧牵挂在枝蔓上，母子血脉相连的通道隐藏在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筋络里。姗姗迟来的扫尾秋菜，就像村舍百姓膝下的“幺儿”，怡然享受高龄母性的汩汩哺饲，承蒙着百般溺爱；况且，还有灿烂的秋日阳光和滋润的晨昏霜露施以特别的恩宠。看看吧，那些瓜菜们一个个养尊处优，被催生得多么丰腴光鲜！成串的辣椒已经红得发紫，原本苗条的黄瓜养到白白胖胖，扁豆肚皮鼓囊像是身怀六甲，苦瓜修成了玉骨冰肌红心瓤，身段婀娜的秋茄子泛动着迷人的雪青泽光，那些硕大的南瓜，形如沉甸甸的金鼓，把身下的棚架都压得龇牙咧嘴了……青春与老迈，劲勃与孱弱，在同一片菜地里相依相偎，相托相衬。

吱呀一声，近处农家院门半开。有乡人背着背篓，不紧不慢走入菜园子，来采收熟透的蔬果。植株精瘦的枝蔓把每一颗果实都下意识地抓得很牢，血亲骨肉，离别之际总有些难分难舍。乡人不得已动用了小刀剪，就像帮助那些母体接生分娩，一举一动，小心翼翼，方得顺利完成采撷。有一些瓜果，品相更出色，也是熟透的，乡人却并不忙于采收。只是以更为赏爱的目光打量一番，轻轻抚弄，捉走护趴在它们身上的小毛虫，再捋开缠裹的藤叶，让阳光空气更通透，尔后就绕过去。曾为乡下娃的我懂得，那是他们护留的菜种。菜种还要在母体枝头继续养精蓄锐一些时日，直到瓜豆红红黑黑的结籽硬扎得像细铁丸，直到丝瓜织出囫囵的纱网，直到葫芦挂成坚壳的瓢……大多的种子都隐伏于瓜菜体内，炼丹一样臻于炉火纯青。下一年当季，种子们将担负子承母业的神圣职责，延续这一块菜园的蔬果香火，成就新一轮欣欣向荣。

采撷的同时，乡人会顺带帮园子里苍老的菜株们剔除枯枝败叶，把夜里刮风吹歪的窝蔸扶正，再手足并用把根部泥土夯实。哪怕这些田间之物生命已经倒计时，乡人依然满怀惜疼。眼前高高低低的植株，是春天里他们亲手撒播栽插的。他们给了它们“生”，呵护它们“活”。披星戴月，不辍耕培，日复一日的艰辛难以细述。田间之物缄默无言，却深深懂得知恩图报。于是，一拨一拨的蔬果，从肥沃的菜园里源源滋生奉出。乡人与菜株们朝夕相处，物我互融，惺惺相惜之情与日至深……忙完采摘，乡人又挑木桶去溪边汲来清水，在菜园里一厢一垄地浇灌，什么肥料也不再追施。这当然不是农家抠门，庄稼与人一样，老了，过富的营养消受不了，唯有清淡最是好。缕缕清流，为老迈的植株施以最后的能量补充。

“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忽然想起《时间之书》里的句子，想到世上诸多的因果，想到生命之间的种种奇缘。心中一阵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