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半路
我从冰箱取出那袋小鱼儿,信心满满,准备做成一道美味。小鱼儿是父亲的渔获。化冻后散开在盆里,和不锈钢洗碗池,泛着同样亮白的颜色。鱼的品种大小不一,扁腹的鲫鱼,柳叶白鲦,鼓肚的肉鱼儿,形状奇特的三角蜂……大的巴掌长,小的仅够塞牙缝。即使细如丝线,也被母亲剪开,清洗干净了。
父母和我隔着穿城的河流,东西而居。父亲从未去过大江大河钓鱼,鱼儿都是在穿城河钓的。退休前,他工作忙,又要照看家小,没有因为钓鱼出过远门。退休后的二十来年,他深居简出,除了走路散步,唯一的室外爱好,就是在距家百十步远的河边垂钓。渔具很简易。几根便宜的钓竿,一个塑料编织带篮子,里面放着饵线,折叠板凳等辅具。不用时,它们搁在门后,出门时,和父亲形影不离。
父亲伸进水面的钓竿,有时候,会被我握在手中。蹭饭、接女儿、看望他们的时候。还没进门,便听母亲说,父亲正在河边钓鱼,我转头,加快脚步赶到他的身边。
他满头银发,身板挺直地站在那儿,脚下是闲置的小板凳。他的眼睛盯着浮漂。而我,不仅看向河面,也环顾辽阔的天空,河里茂密的蒿草和芦苇丛。一群定居在此的野鸭,由鸭妈妈带头,呈人字形,巡游它们的彊域。我竿起竿落,三指大的鲫鱼像银光跃出水面,纷纷收进鱼篓。女儿学爷爷样,煞有介事地双手紧握钓竿,居然也有所斩获。父亲看着我们,咧开嘴笑,面色红润。有手抖毛病的父亲,每天要吃数种药的父亲,这时候,像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壮年。而三代人排成排,垂钓的场景,会被静静的石头、杨柳、花草、风,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记录。
父亲难得钓上一斤以上的大鱼。往往上钩的,是小鱼小虾。即使如此,他也乐此不疲。只为钓趣的渔友收竿后,对他说:王大爷,这些鱼,拿给你吧。他乐呵呵地接过收下。父亲还专门买了一副系长绳的渔网,从堤岸扔进河床,淘上来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麻鱼。所有的渔获,无论大鱼小鱼,或是虾蟹,都提上楼,养在水缸中,积少成多,经过母亲处理,再送到我家中。
尤其晴朗的季节,冰箱的几个抽屉,塞满大包小包的鱼儿。小鱼冻久了皮肉易碎,口感逊色。对这些小鱼儿,我开始厌烦。为了腾出冰箱空间,干脆顺手丢进了垃圾桶。当然,干这事,我是瞒着家人,偷偷进行的。好几次,我冲着母亲下命令:别拿鱼过来了,不想吃。数次三番,她才听明白我的意思。遭到拒绝,并不意味着她不坚持送鱼。只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想吃鱼,我就去鱼档买。几斤重的草鱼、鲢鱼,渐渐代替了父亲的小鱼儿。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孱弱,最近几年,住过几次医院,日常起居依靠母亲照料。他几乎不出门,在家中静养,没有更多的精力去钓鱼了。我经常走路去看他。不走大道,沿着河边走。走走停停,凑到钓鱼人跟前,好像那儿有某种魔力,突然会有个惊喜:其中有个身影是父亲,他手上正穿着钓饵,微笑着转过脸看我。我后悔扔掉的那一袋袋小鱼儿,对父亲馈赠的轻慢,对母亲说出拒收鱼儿的那些话。他如若还能常常钓鱼,哪怕空手而归,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呀!
直到今天,我在冰箱发现了这袋鱼儿。急忙问妻:这鱼哪儿来的?尽管相同的皮筋捆扎手法,眼熟的小鱼儿,让我已经有了答案。“妈喊我过去拿的,爸前几天刚钓的呗。”妻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却眼眶滚烫,大声对妻说:我们中午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