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文 八光分文化 谭楷/图
10月18日至22日,“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科学(科幻)馆举行,这是世界科幻大会首次在中国举办。
中国科幻圈有句话很流行:“成都是中国地理上的洼地,却是中国科幻的高地。”回顾中国科幻120多年的历史,成都书写了中国科幻史的传奇:这里是创刊时间全国最早、发行量世界第一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的诞生地、是科幻“银河奖”“星云奖”的孕育之地,从童恩正、刘兴诗到王晋康、韩松、刘慈欣,一代一代中国科幻作家的创作之路从这里起步。正如刘慈欣所说:“成都是一座科幻之城,中国科幻曾经在这里发展并走向世界。”
成都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科幻之都”,或许还和这座城市的历史息息相关:金沙遗址体现了古蜀人丰富卓绝的想象力、都江堰展现出超越时代的科学规划、天府文化传承着古蜀文明的开放包容……这些构建科幻的重要因素,深深根植于成都的创新基因之中。
1902年 梁启超、鲁迅开启中国科幻元年
“科幻”这个词本是舶来品。1926年,美国人雨果·根斯巴克(1884年—1967年)创办世界上第一份科幻杂志《惊奇故事》,被称为“科幻杂志之父”,科幻文学领域的国际最高奖项“雨果奖”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在世界小说史上,“科幻小说”是一种新兴的文学创作类型,但它进入中国的时间不算晚。1891年11月,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来到中国,翻译了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的科幻小说《回顾:公元2000-1887》,由《万国公报》连载,这是科幻类型小说首次进入中国。当时由于“科幻”概念太超前,这部小说未引发太多关注。
中国科幻真正起步,还是在20世纪初。1902年是目前中国科幻界普遍认同的“中国科幻元年”。从这一年开始,两位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梁启超和鲁迅,率先将“科学小说”这一概念引入。之所以称“科学小说”,是因当时还没有出现“科幻”这一名称。
20世纪初,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相比于诗歌,小说被认为是一种不严肃的文学类型。梁启超对此持有不同观点,1902年发表了《论小说和群治之关系》,第一次提到科学小说的内涵。同年11月,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创刊号开始连载卢籍东、红溪生据日译本转译的凡尔纳科幻小说《海底旅行》(后更名为《海底两万里》),梁启超自己也翻译了《世界末日记》,这也是“科学小说”一词在中文里首次亮相。
同年,21岁的鲁迅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赴日本留学。在东京,他广泛接触新思想,也阅读了凡尔纳的《海底旅行》《十五少年漂流记》(梁启超与罗普合译),认为“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必自科学小说始”。第二年,鲁迅翻译了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鲁迅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科幻电影迷”,日记有载:1931年10月9日“夜邀王蕴如、三弟及广平同往国民大戏院观《南极探险》电影”(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1929年出品);1936年10月6日“午后同马理及广平携海婴往南京大戏院观《未来世界》”(英国伦敦影片公司出品)……
1904年,荒江钓叟创作的科幻小说《月球殖民地小说》发表,连载于《绣像小说》。这是中国第一篇原创科幻小说,将章回小说与科幻小说相结合,共三十五回,未完而终,但已有13万字,在当时算很长篇幅了。小说当时在文坛上地位不高,作者大都署笔名,这位“荒江钓叟”究竟是谁,至今已无从考证了。
另一个不得不提的作家是老舍。1932年老舍创作了长篇科幻小说《猫城记》,描述主人公乘坐飞船来到火星,遇到当地智慧生命猫人,半年内目睹了猫人国的荒唐懒惰,后乘探险飞船回到地球。猫人国是老舍虚拟的火星国家,影射当时千疮百孔的旧社会。《猫城记》中贯穿始终的迷叶,是猫人须臾离不得的粮食替代品,有着巨大的毒害,是猫人社会走向衰败的重要因素,其原型正是对近代中国造成极大危害的鸦片。老舍作品中,《猫城记》在海外的知名度仅次于《骆驼祥子》,有日、法、英、德等译本,也是最早走出国门的中国科幻小说。
从两次科幻热潮到中国科幻“银河奖”
新中国成立后,科幻文学重新登上历史舞台,引发了新中国的第一次科幻热潮。1952年到1958年,大量的苏联科幻小说翻译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还出版了凡尔纳选集共八部,这些著作影响了新中国第一代科幻作家,其中包括后来被誉为“中国科幻文学之父”的郑文光。
1954年11月,郑文光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第一部科幻小说《第二个月亮》,1955年又连载了《从地球到火星》,引起了当时北京地区的火星观测热潮。受此鼓舞,郑文光接连创作了《太阳探险记》等几个短篇。1957年,郑文光的《火星建设者》在苏联世界青年联欢会上获得科幻小说奖,这是中国科幻小说首次获得国际奖项。
20世纪70年代末开启了中国的第二个科幻热潮。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号召“树雄心,立大志,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全国洋溢着“学科学、爱科学”的激情。同年,叶永烈的科普类科幻作品《小灵通漫游未来》出版,首印150万册,开了中国科幻小说畅销书的先河。童恩正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同年发表,后被拍摄为国内第一部科幻电影。
1979年是中国科幻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郑文光发表《飞向人马座》,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篇长篇科幻小说。中国最早的科幻杂志也在这一年诞生——《科学文艺》(《科幻世界》杂志前身)在四川创刊。《科学文艺》刚创刊就有15万册销量,鼎盛是在1980年,发行量高达20万册。
但由于种种原因,1980年代初期《中国科幻小说报》《科幻译林》《科幻海洋》《科学文艺译丛》等20余家科幻杂志相继停刊。到1984年,中国科幻杂志仅存《科学文艺》与天津的《智慧树》两家,也因发行量大跌而经营惨淡。
1985年,两家杂志社在天津召开了一次笔会,会上有人提出,两刊一南一北相互呼应,共同举办一个征文比赛,也可以解决一些稿荒。提议得到了认可。那奖项取什么名字呢?国际科幻界有星云奖和雨果奖,当时《科学文艺》杂志编辑谭楷刚发表了一组诗歌《银河礼赞》,有人提议不如就叫“银河奖”吧!银河,何其浩渺壮丽,仰望星空惹人无限遐思。以银河的象征意义命名,可谓贴切,很快便一致通过。
1986年,两家杂志联合举办了首届中国科幻银河奖,颁奖大会在成都举行。当时科幻小说饱受争议,又流失了大量作者和读者,作家鲍昌(时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常务书记)在颁奖大会上鼓励道:“科幻现在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是不受人尊敬的‘灰姑娘’,但总有一天她会来到聚光灯的中心,让大家注意到,哦,原来这么漂亮。”遗憾的是,该年5月《智慧树》杂志也停刊了,此后银河奖便由《科学文艺》杂志主办。
今天,创立30多年的“银河奖”已成为“中国科幻最高奖”,推出过1000多篇科幻作品,也培养了刘慈欣、王晋康、吴岩、韩松、郝景芳等实力派科幻作家,见证着中国科幻写作从稚嫩走向成熟。
“无知者无畏”:走出去,请进来
第一届银河奖的颁奖大会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日本著名科幻作家兼评论家岩上治。他前一天下榻锦江宾馆,从会议通知上得知《科学文艺》杂志社在人民南路四段,以为两地相隔不远,便拖着大箱子步行,可把他走“惨”了!等他从人民南路一段走到四段进入会场,会议刚刚结束。
岩上治到了《科学文艺》编辑部,自我介绍说他是日本中国科幻文学研究会会长。《科学文艺》的编辑很疑惑,中国和科幻有关的出版物只剩下《科学文艺》了,怎么日本还有个中国科幻研究会?岩上治说:“(20世纪)80年代科幻在中国蓬勃兴起,于是我们成立了研究会。现在我们研究你们一家。”这话令众编辑大受感动,也深感责任重大。岩上治同时邀请中国同行参加日本一年一度的科幻大会。
第二年,《科学文艺》全体编辑一行四人受邀到了日本,看到日本科幻的兴盛,除了小说期刊,还有图书、影视、动漫、博物馆、玩具……涵盖多个领域。这次日本之行开拓了大家的国际视野,也为后来成都1991年举办WSF年会埋下了伏笔。
20世纪80年代末,《科学文艺》杂志的销量跌落谷底,这时编辑部却接到一个意外的邀请——世界科幻小说协会当届主席诺曼·斯宾雷德邀请主编杨潇作为中国科幻的代表,去圣马力诺参加年会。国际科幻界有两大组织,一是世界科幻小说协会(简称WSF),每年都要开年会,参与者不多,都是各国科幻界的专业人士,没有科幻迷;另一个是1939年开始的世界科幻大会,最多时两万人,最少也有八千人,是全世界最受瞩目、历史最悠久、规模和影响力最大的科幻文化主题活动。
要不要去参加WSF年会?编辑部一番热议,大家突发奇想,不仅要去,还要邀请WSF到中国来举办年会!回头看来,这个决定多少有些“无知者无畏”!
杨潇临阵磨枪,翻开世界地图查找,发现圣马力诺位于欧洲南部,是一个童话般的袖珍小国。杨潇单枪匹马飞到罗马,一路波折终于来到圣马力诺国立图书馆会议室。那一天,当时国际科幻界久负盛名的作家和专业人士几乎全数到场。杨潇的出现让大家非常高兴,认为中国代表与会,显示WSF年会更具世界性。
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决定1991年WSF年会的举办地,当时有意的还有波兰和南斯拉夫,两国代表分别介绍了本国的科幻情况并散发了资料。轮到中国代表发言,英文水平不太好的杨潇走上主席台,首先声明自己英语差、翻译生病的状况。好在发言稿她准备了很久,读得还算流畅,当她念到邀请WSF到中国举办年会时,各国代表兴奋地鼓起掌来,提出了各种问题。会议主席斯宾雷德善解人意地阻止了喧哗,维护会议的秩序。
接下来的几天,杨潇凭借简明英汉、汉英两本小字典,在日本代表柴野夫人与许多外国作家的帮助下,凭着诚挚和执着,获得了世界科幻界人士的赞扬和尊重。最终中国成为WSF1991年会举办国。
1991年 成都成功举办WSF年会
国家科委很快下达了同意在成都召开国际科幻年会的批文,但此事后来却一波三折。由于一些国家的反对,世界科幻协会的组织者取消了WSF1991在中国的举办权。为此,四川省政府派时任省外办新闻出版处处长的申再望和《科学文艺》杂志社的杨潇、向际纯组成代表团,参加1990年在荷兰海牙举办的WSF年会,希望挽回组织者的决定。
这一次中国代表团准备充分。在海牙会场,精心制作的英文版录像片《四川欢迎你》滚动播放,英文版的会议日程印制精美,各国代表住哪个宾馆、有什么活动安排,一目了然,杨潇宣讲中国科幻,申再望用标准英文翻译,与会代表人人手持“1991WSF成都年会日程”,全场一片“到中国去”的热烈气氛。最终,WSF荷兰海牙年会维持了圣马力诺年会的决议。
1991年,WSF1991成都年会如期在成都举行,由《科学文艺》杂志社承办,是四川省1991年十大外事活动之一。开幕式隆重热烈,学术交流认真充分,卓有成效。会议日程安排了会议代表去卧龙、都江堰参观,代表们对都江堰水利工程至今造福人类啧啧赞赏,说从中还能找到写科幻的灵感。那次吴岩、张劲松、韩松、吴显奎、赵如汉等国内很多年轻科幻作家都来了。
代表团去卧龙大熊猫基地考察时还和大熊猫一起照了相,晚上又升起了三堆篝火,吸引了不少附近的藏族百姓来跳锅庄,现场氛围十分热烈。《科学文艺》的编辑谭楷回忆说,三堆篝火分别代表美洲、欧洲和亚洲。代表美洲的篝火由美国科幻作家弗雷德里克·波尔点燃,代表亚洲的篝火由日本科幻作家柴野拓美(以此感谢柴野夫妇在两次会议中对中国代表的帮助和支持)点燃,代表欧洲点燃篝火的是英国科幻作家布赖恩·奥尔迪斯。
在岷山饭店举办的闭幕式上,WSF当届主席、英国出版家爱德华说:“WSF1991成都年会是历届年会中最隆重、最成功的一届!”
这场影响深远的大会,在中国科幻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奠定了成都成为中国“科幻之都”的地位。参加这次大会的科幻作家韩松说:“这件事本身太科幻了……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幻作家,他们带给中国科幻迷无限的激情和憧憬……”
从“灰姑娘”到“公主” 中国科幻再出发
1991年,曾短暂改名为《奇谈》的《科学文艺》正式更名为《科幻世界》,这一年也成为中国科幻和科幻杂志的再出发之年。《科幻世界》1991年征订数仍旧只有几千份,但编辑部在1992年打出了“背水一战”的口号,在市场中寻找答案,想尽办法提高办刊质量,同时致力于作者队伍的建设,培养出王晋康、星河、韩松、何宏伟(何夕)、刘慈欣等一批新生代科幻作者。1993年《科幻世界》征订数达到28000册,以后发行量不断上升,2000年达到平均每月36.1万册,成为当之无愧的全世界发行量最高的科幻杂志。
1991年后中国科幻迎来了第三次热潮,这一时期也是中国科幻的成熟期。新生代领军人物王晋康提出了“核心科幻”理论,主张科幻小说是文学而非科普文,一篇科幻小说应有一个好的科幻构思作为小说的核心。核心科幻的代表作有刘慈欣的《三体》、王晋康的《逃出母宇宙》、何夕的《天年》、江波的《银河之心》三部曲等。小说《三体》中最重要的科幻核心便是“黑暗森林法则”。
1997年,《科幻世界》杂志在北京举办中国国际科幻大会,并将成都作为分会场。这次大会是国内科幻力量的一次大检阅,云集国内外许多重要的科幻作家,包括当时还未成名的刘慈欣、柳文扬等人。最引发轰动的是大会请到了来自美国和俄罗斯的五名宇航员。国际科幻大会在北京召开后,移师成都举行夏令营,宇航员现场热情地回答科幻迷的提问,当时成都有几千名青少年参加。这场大会在全国掀起了一股科学、科幻热潮。
如果说1991年在成都举行的WSF年会是为中国科幻正名的话,那么1997年在北京举办的中国国际科幻大会就是为中国科幻扬名了。从那时起,中国科幻已经从“灰姑娘”变成了美丽的“公主”。
2021年12月18日,第79届世界科幻大会正式揭晓,成都击败法国尼斯、美国孟菲斯、加拿大温尼伯,最终取得了2023年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举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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