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苏东坡《颍州初别子由二首》里,有“语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之句,这是他在赴杭州通判任之际的感悟。林语堂《苏东坡传》就认为,“飞蓬”一词正足以象征苏东坡的一生。东坡之所以“生如飞蓬”,主要缘于他“一发现什么事情不对,就像在饭菜里吃到个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的性格。
蓬草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意象中颇为重要。飞蓬一词最早见于《诗经》中的“首如飞蓬”,具有悠久传统的植物意象,既然“脑袋”像“飞蓬”,这就说明飞蓬不是几根草在乱飞。而对“飘蓬”的解释,来自《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蓬之干,草本也。枯黄后,其质松脆,近本处易折,折则浮置于地,……大风举之,乃戾于天,故言飞蓬也。”
这就是说,飞蓬草是属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有四川等农村也叫它大飞蓬、小蓬草。飞蓬草的叶片是条状披针形,用手去触碰它,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因为是在户外野生的,所以它的叶片上,往往有许多的虫洞。飞蓬草每年的六到九月也会开出白色花,成熟之后的花朵以及种子摇一摇会随风飘走,有些像蒲公英。彻底干枯的飞蓬草,会被大风带往天空,完成一生里最悲壮的漫游……
但在多山地的西南地区,飞蓬还有另外的指涉。
对于如今很多人来说,西南山地是诗一般的圣地,是梦幻的城池。走进这片唯有用心跳才能深刻触摸的世界屋脊,始终是一个人汹涌一生的梦想。想象着钴蓝色的天空,阳光散射如撕开的彩虹,大地上的经幡猎猎作响,满脸沧桑的信众顺公路匍匐而进,极度的虔恪浸润于这一片无垢的世界;也可以想象流云从腰间缠绕,能把五脏六腑都荡涤一新的空气;也可以想象掬一捧高山海子的圣水,一洗烦忧,也可以想象晨光微熹,满眼亦黄亦白的飞蓬在滚动,自己是叶上那一滴被风吹落的露珠……神往旷达而神秘的藏地,多半是为了找到风中的飞蓬——比如格桑花的倩影,比如仓央嘉措的影子。
山下的河滩有些地方较宽,那里的杜鹃花是神奇的、倔强的,沿山踝而上的一路,杜鹃花一片片地盛开,染红了山坡。即便在海拔4700米的高度,还有盛开的杜鹃和其他无名山花。
冰期结束以后,气温逐渐回升,杜鹃便开始了漫长的跋涉——向东走向低海拔地区,向西则随着高原的一步步抬升,凭着超强的适应能力在更为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定居下来。
科学家们发现,喜马拉雅地区以及横断山区是我国杜鹃种类特化现象最强烈的区域,东部远没有这么明显。直到现在,那里的很多类群也还在不断发育过程中,形成更多新种。这也是青藏高原在几百年间经历剧烈变化,没有长期相对稳定的环境所造成的结果。但也因此,除了在那里,人们不可能看到如此丰富多彩的杜鹃。
从海拔1500多米的河谷,到将近5000米的高寒冰雪地带,都可以看到不同种类的杜鹃。它们或是矮小的灌丛,有的甚至贴地而生,匍匐在贫瘠的冰碛上,有时连苔藓都不会选择在那里生活;到了山腰,它们便成了大灌木,美容杜鹃、马缨花杜鹃、迷人杜鹃等,成片成片镶嵌环绕在林木下;在海拔更低的峡谷地带,康定杜鹃、大白杜鹃、百碗杜鹃、拢蜀杜鹃、二色杜鹃、密枝杜鹃,可以填满整个峡谷两侧。由于杜鹃喜欢集群,花型簇拥硕大,连在一起几乎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层层叠叠,宛如一片海洋。
我们可以注意到,冬季的山地河谷,在山踝前是一大片滩头,较为平缓。下午刮起了大风,只见一个枯草团,由远及近,在风力推动下越滚越大,越滚越圆,有些直径可以达到二三尺!有人会感叹,人的命运就像是眼前的飘蓬……
在我看来,似乎还应该看到更深刻的东西。多年前的一天,我在采访四川大学林向教授时,偶然讨论起车轮到底是怎么发明的。他说,任何看似简单的发明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一定有什么现象触发了古人的灵感。车轮的发明极可能是受到了自然之物的启发。《淮南子》中说祖先“见飞蓬转而知为车”。“飞蓬”是一种草,其茎高一尺许,叶片大,根系入土较浅。遇到大风,很容易被连根拔起,随风旋转。古人可能就是受到这个现象的启发,发明了车轮和车轴。这与鲁班受锯齿草的启发而发明锯子的传说一样,这种说法很可能也是一个传说而已,但谁能说这样的传说没有道理呢?
“飞蓬”是无根的,是不由自主的,飞到哪里是不确定的,具有极大的被动性。这和苏轼早年的“雪泥鸿爪”以此描绘人生所到之处的陌生之感异曲同工,不同在于,飞蓬之于鸿雁,身位更低。经历“变法”的大风暴,处于一种飘荡不定、无所适从的状态,但他内心却早有向度。这种身心无法合一、心灵被迫跟从身体漂泊的状态,就倍感折磨了。
另外,在赴任途中,东坡还写了一首《龟山》诗。开头是:“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起笔就是“我生飘荡”,立时一种随世浮沉的无处着力的感觉迎面而来,并且这种无力感的空间宛如“无物之阵”……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固然是悲观的。弟弟苏辙也许没有想到,车轮之辙正是要让人生滚滚向前,哪怕是通往未可知的晦暗天际。人们就像山间的漫漫长路,这条路有时先折回来,然后伸向前而去;人生就是山间的长路。走这条路的人需要巨大的耐心。初遇挫折,东坡性直且急,尽管他有的是毅力。
而在东坡的某个梦里,飞蓬也可以让渡为一朵花。
那朵梦里开出的花,比如,突然不开了。那里就出现了一个空洞,声音沉默的空洞。这是任何具体物质无法填补的伤口,一个拒绝愈合的伤口,声音嘶哑,四方跑气,直至哑灭。这些空洞总是在睡眠不深的时候来到床下,开始釜底抽薪,接着,断然打破了锅底,他本是釜底游鱼,他因为获得解放而趋于委顿若泥……花,其实才是堵住这一空洞的最好材料,可以严丝合缝地吻合于空洞,不漏出任何秘密。其实,对于两个虚无的概念来说,既不知道问题,也不知道答案。但两个虚无者一碰面,问题就像一个在山坡上被风吹动的飞蓬,雪球一样,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