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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17日

杜甫离川 巴峡巫峡家万里

忠县石宝寨塔楼外的长江东流水,曾见证杜甫当年漫长的回乡路

奉节柑橘种植历史悠久,当年杜甫的果园也种了很多

位于重庆奉节的景点“三峡之巅”

白帝城碑林。诸葛亮是杜甫一再歌咏的对象

云阳张飞庙。杜鹃的啼鸣让杜甫想念成都的草堂

765年暮春,严武暴亡,杜甫失去平生最大的依靠,决定离开业已生活五年多的四川。

后人一直认为,五年客蜀,乃是杜甫一生中相对安稳的幸福岁月。但从杜甫辞别蓉城之际写就的《去蜀》却不难看出——梁园虽好,终是他乡;锦城虽乐,无以忘乡——在成都和梓州等地的闲适生活中,他仍然无比渴望回到关中。关中既是京师所在,又距他的老家河南很近,“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是故,杜甫离川,向荆楚而行,其初心乃是北返——关中或河南。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浣花溪畔的客船,曾让杜甫想象过它们的行踪:顺着玉带般绕过成都的锦江,于彭山进岷江,自岷江而下,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入长江,从而出三峡,抵荆楚,直至江南。

杜甫的客船就是沿着这条路线由北而南,自西向东。很有意思的是,杜甫当年的出川路线,与他毕生敬重的兄长李白年轻时的出川路线相重合。

出川

顺水向南复向东

嘉州(今四川乐山)是杜甫离川行经的第一座重镇。

嘉州向以山水闻名,宋人邵博说“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曰凌云寺”。这个独步川中的凌云寺即乐山大佛所在的大佛寺。不过,杜甫没看到高达七十余米的大佛——尽管凌云寺比杜甫还老一岁,且大佛也于他出生前一年就开始开凿,但一直要到他死后三十多年才竣工。嘉州给杜甫的最深印象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式的剧饮——在那里,他与堂兄相遇。

发源于凉山腹地的马边河是岷江第三大支流,于清溪镇注入岷江。作为进出凉山的水陆码头,清溪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我站在古镇中心一栋四层楼的楼顶远眺,细雨淅沥,把一片片厚重的青瓦屋顶打湿了,若有若无的阳光洒在上面,有一种青铜般的反光。

那个月色纯净的夏夜,杜甫的客船就泊在清溪镇外。很显然,一千多年前,清溪还是极为荒凉的边远之地。杜甫泊舟的地方,尽管邻近市镇,却因山深林茂,竟有老虎出没:“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不能说话,月色又明亮撩人,杜甫枯坐中宵,憧憬着与亲人相聚于荆楚的美好时光。

岷江顺水将杜甫送到了戎州(今宜宾)。戎州城下,金沙江接纳了岷江,始称长江。农历六月,戎州郊野的一种果实成熟了,那就是唐人喜爱的荔枝。这是杜甫第一次品尝荔枝,他用欢快的语气写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

戎州下游是泸州。在泸州,沱江汇入长江。再下游是渝州(今重庆)。很有意思的是,杜甫晚年的出川路线,与他毕生敬重的兄长李白年轻时的出川路线相重合。李白诗云“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杜甫则说“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其间的落差,不仅是诗仙的飘逸与诗圣的凝重相区别,而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游与心如止水的暮年返乡有着万千迥异。

忠州

人情冷暖尽入诗

长江流入重庆下游的涪陵、万州一带后,山势渐次雄伟,江面愈发狭窄。“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岷江和长江上游平缓地段的舒适写意不见了,杜甫的客船被滚滚野水一鼓作气地送到了忠州(今重庆忠县)。

由于三峡蓄水,长江回流,忠县老城三分之二以上已被淹没,新县城只好靠后重建。依山傍水,从城里看出去,宽阔的长江平静如湖,杜甫担心畏惧的险滩早已沉入江底。

杜甫族侄杜某时任忠州刺史。按理,他应该对风尘仆仆的族叔予以热情关照。但是,杜诗的只言片语透露了一个辛酸的秘密:族侄虽然也请杜甫喝酒吃饭,还在席间令人吟唱他的诗,但这一切都是礼貌的冷淡。杜甫一家不得不住在一座破败的寺庙里。

寺名龙兴寺,方志说又叫治平寺,位于老城东门外。如同老城一样,如今也是一片荡漾的碧波。群山之间的忠州是一座小城,尽管当时管辖方圆五个县,但总人口也才六千七百户,还不如现在一个乡镇。市场小,供应不足,外地运来的米甫一上市,市民就争相购买;治安不靖,城门早早关闭。住在年久失修的庙舍里,夜半梦回,杜甫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一阵阵老虎的咆哮。

其情其景,令杜甫心情抑郁。雪上加霜的是,又遇上两桩伤心事。

其一是严武的灵柩取道岷江、长江,拟由荆楚运回长安,路过忠州。终其一生,严武是待杜甫最厚的至交兼庇护人,他的灵柩路过,杜甫自然前往拜谒。令他感慨的是,严母依然像从前那样和蔼可亲,而严武部下却换了一副面孔。人情冷暖,如鱼饮水。杜甫伤心地作诗一首为念。

仍然是在忠州,一个噩耗传来:高适去世了。唐代诗人中,高适仕途通达,曾出任过节度使和刑部侍郎之类的要职,并加封渤海县侯。《旧唐书》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可以说高适与毕生沉沦下僚的杜甫相比无疑霄壤之别。然而,两人青年时即订交,诗酒酬酢几十年,如今生死忽别,幽明异路,这对老病的杜甫无疑是一次沉重打击。当他在群山围困的小城,追忆与高适、李白漫游汴州时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的青春风雅,再对照如今的家山万里、残躯老病时,他又一次体悟到了生命的无常与人世的荒诞。

云阳

张飞庙里杜鹃亭

自忠县顺流三百里,是长江边的另一座小城:云阳。杜甫时代,它叫云安。如同忠县老城被淹没一样,云阳老城也沉入了江底。新城依山而建,错落有致。

我沿着空旷的大街,拐两个弯,穿过一条隧道,再经过一座雄伟的大桥,来到了长江南岸。翠黛的山崖下,排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建筑前的广场上,一尊高大的雕像面江而立,乃是蜀汉名将张飞。这些建筑,即异地迁来复建的张飞庙。云阳张飞庙,据说始建于蜀汉末期,原在下游三十公里的江畔。

纪念猛将的祠庙里,后人也给了杜甫一席之地,即张飞庙里的杜鹃亭。杜甫九月到云阳,在此度过了秋冬。是时,杜甫居住在严县令为他提供的一座临江的房子里。听说蜀中战乱又起,他既怀念“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成都草堂,又希望早日放舟出峡。然而,那年天气寒冷,云阳不时下雪,杜甫沉疴在身,滞留难行。年后,天气和暖,野花铺满江岸,杜甫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鸟叫。春天来了。那鸟,便是四川乡间每年春天都会飞到高枝上昼夜长鸣的杜鹃。

为了纪念杜甫的云安岁月,后人修建了杜鹃亭。如同整座张飞庙一样,杜鹃亭也掩映在山崖下的绿荫中。亭前一尊杜甫雕像:头部上扬,胡须略翘,手握书卷,清瘦的身子似风中苦竹。凄凉哀愁的杜甫,恰好与横眉怒目的张飞形成鲜明对比。

夔州

丛菊两开他日泪

我在草堂镇下了沪蓉高速,顺着一条泥泞土路沿江而行。路在半山腰,与路相伴的是三三两两的农舍,比路更高的是果园和林地,比路更低的是混浊的长江。行驶十多公里后,峰回路转,我终于看到了白帝城。

在杜甫之前数百年和杜甫之后数百年,白帝城都是一座雄踞山巅的壮丽城堡。李白说它在彩云之间,杜甫则极言其高——“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但现在的白帝城在三峡大坝建成后,成为江中一座由廓桥连接的孤岛。与夹岸山峰相比,恍如一个微不足道的土馒头。

白帝城另一侧是三峡的入口,即“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夔门。在成都时,杜甫曾多次想象过回乡之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而夔门所在的瞿塘峡,是三峡第一峡。

老杜没料到,在夔州(今重庆奉节)这座峡谷中的小城,他一住就是一年又十个月。当他第二次看到菊花怒放时,忍不住为这漫长的回乡路凄然泪下——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400年后,陆游溯江入蜀,顺道在夔州探访杜甫居留时的遗迹。陆游认为,杜甫在这里住了近两年,是因为“爱其山川不忍去”。事实上,综合更多情况来看,陆游是在为他热爱的诗圣作装点语——杜甫并非爱其山川不忍去,而是为时局和生计所迫,不能去,不敢去。其时,吐蕃、回纥连番内犯,京师危急,关中震动。另一方面,自从云安染疾,杜甫一直在病中。至于经济上,夔州都督柏贞节对他非常照顾,频分月俸,使杜甫衣食无忧。

在夔州,杜甫先后住了四个地方,第一个地方即他诗中说的西阁,住了几个月。西阁具体在什么地方,已无可考。次年,即767年春天,搬到赤甲。从白帝城坐船渡过长江支流草堂河,便到了瞿塘关。瞿塘关所依附的山是赤甲山。与赤甲山隔着长江对峙的,是杜诗中提到的白盐山。如今,两座山看起来不算高峻,但在杜甫诗中,却是“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

瀼西是杜甫在夔州的第三个居所。瀼的意思,陆游解释说,“土人谓山间之流通江者曰瀼。”就是说,川东一带的方言,把从山上流下来注入江中的溪沟称为瀼。夔州有东瀼水和西瀼水。考证可知,东瀼水即草堂河。如今的草堂河水量丰盈,江面宽阔,是江水回流之故。没有三峡大坝前,它只是一条山谷小溪。距其几公里的西瀼水(今梅溪河)稍宽,杜甫在赤甲居住一段时间后,搬到瀼西。他在那里建了几间房子,人称瀼西草堂。

移居瀼西,是为了照料果园。到夔州一年后的767年暮春,杜甫在瀼西买下四十亩果园。果园与草堂一溪之隔,杜甫前往果园劳作时,须得摇船而过,所谓“碧溪摇艇阔”——小溪很窄,以至小艇都显得太大。

务农

青溪茅屋稻畦忙

今天,奉节以产柑橘知名,当我行驶于临江的盘山公路上,窗外不时出现高低错落的果园,柑橘挤满枝头。追溯历史,奉节柑橘的种植可以推到汉朝。杜甫的果园里也有大量柑橘,他赞美自家柑橘“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柑橘外,尚有桃子、李子、花椒,以及松树、枙子和藤萝,加在一起有上千株。

东屯是杜甫在夔州的第四个居所。杜甫移居东屯,源于对他关照有加的柏贞节,把位于东屯的一百顷公田交由他管理,以解决一家衣食。这片公田,最早由白帝城的修筑者、东汉初年据蜀的军阀公孙述开垦。杜甫描写说“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夔州一带,群山连绵,难得有一片较为平整而肥沃的土地,并且,山上清泉不断,正是水稻所需的最佳水源。杜甫又说,“东屯复瀼西,一种住青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意指他在瀼西和东屯,都有茅屋居住,为了管理公田,他移居东屯。

杜甫就像一个辛勤的小地主,带着一众仆役(他诗里称为隶人),往来于瀼西和东屯之间,种植水稻、打理果树、管理菜园、采摘草药、砍伐树木……周而复始的农事,让人想起种豆南山的陶渊明,或是黄州垦荒的苏东坡——这三位中国优秀的诗人,同时也是三位称职的农夫。白天,他们在大地上劳作;夜晚,他们在诗笺上耕耘。

有了柏贞节照料,应该说,杜甫一家的生活至少小康以上。但是,对杜甫来讲,夔州仍是不宜久居的异乡。并且,与成都相比,还有诸多难如人意处。

首先,夔州天气炎热。那年夔州一带春旱连夏旱,数月未雨,江水枯竭,“水中无行舟”。杜甫本是北人,不适应南方暑热,晚上点根蜡烛也热不可挡,束根腰带竟如缠芒刺。令人感动的是,暑热中,杜甫依然念及征夫戍子在烈日下劳作的艰辛,依然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传达的浓烈的仁者情怀。

其次,生活条件艰苦。夔州虽滨大江,但江岸陡峭,无法饮用江水,而夔俗不打井。当地人把竹子一剖为二,制成竹笕,一根根连接起来,将泉水自山上引下。这年,山上石头倒塌,竹笕被打断了。一个叫信行的隶人不得不来回走了四十里山路去寻找并修补。杜甫在家中担心又内疚,等到信行回来,急忙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瓜和饼分与他。

再次,与之前生活过的关中或成都相比,夔州闭塞落后,当地的一些习惯,诸如“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令杜甫颇感不适,总结为:形胜有余风土恶。

更重要的是,杜甫虽然只有五十多岁,放在今天还是标准的中年,但他已百病缠身,老态龙钟。之前,他就患上了肺病、糖尿病和风疾。到夔州次年,他的耳朵也聋了。

穷人也有自己的欢乐,老病的诗人也努力将窘迫的日子经营得略有声色。但有余暇,杜甫就在夔州城周边行走——今天,我所看到的长江边的白帝城、瞿塘关,以及两岸的山林涧流,都是诗圣熟悉的。大多时候,他策杖而行,有时也骑马——有一次,他酒后心血来潮,纵马狂奔,以致不慎摔倒。

淹留

风急天高猿啸哀

夔州治所,秦朝时称为鱼腹,唐朝贞观年间改名奉节。奉节,或者说鱼腹古城,原本修筑于赤甲山上。东汉初年,公孙述据蜀,将治所从赤甲山移到白帝山,并修筑了白帝城,它曾是一座周长达七里的坚固城池。

夔州既有三峡之险,又有白帝之坚,是故顾祖禹认为它“控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三国时,刘备伐吴,大败而归,退至夔州,改奉节为永安,并在白帝城内的永安宫向诸葛亮托孤,尔后驾崩。

对同为文人却出将入相、建立了不世功勋的诸葛亮,杜甫一直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这情感,包含了艳羡、敬佩和失落,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自怜自伤。当他居成都时,他的草堂与武侯祠比邻,那座柏木森森的院子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如今,当他困于夔州,又与诸葛亮君臣的祠庙近在咫尺,诸葛亮便成为他一再歌咏的对象——他在赞美诸葛亮“三分割据纡筹策”的同时,也感慨“运移汉祚终难复”。敬天畏命的背后,隐隐透露出杜甫对自身襟抱未开的自我辩解、自我宽慰。

秋天来了,夔州一带的长江北岸,风寒林肃,常有猿猴在高处悲鸣,如泣如诉,众山皆响。如同郦道元记录的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八年前,李白也曾听到过三峡的猿声。猿啼凄苦,李白却很快活,因为他遇上大赦,免去了流放夜郎的处罚,故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时,杜甫从华州弃官回家,带着家小流寓秦州,狼狈的杜甫却一直为李白担忧,一连三天晚上都梦见他。

与李白相反,猿啼带给杜甫的却是一腔悲愁与哀怨——老病在身,壮志未酬,生计日拙,不得不依靠柏贞节这样的小军阀混饭吃。更兼战乱不休,国事蜩螗,北望长安,家山难返,猿猴的悲啼更触动诗人敏感而自尊的神经,“风急天高猿啸哀”“听猿实下三声泪”……

如今,三峡水位上涨,礁石与风浪密布的峡江已成一潭死水,两岸壁立的群峰因之平缓。公路盘旋入山,人家村落,比比皆是,猿猴大抵都去了更深的大山,曾经的猿啼再也难闻。

后来,弟弟杜观也来到夔州,兄弟俩约定杜观返回蓝田迎接家小,尔后在江陵(今湖北荆州)相会,一俟战乱平息,即从荆襄大道北返。于是,杜甫把亲手打理的四十亩果园和草堂都送给了一个称“南卿兄”的朋友,并于768年正月买舟东下,奔向湖北。

本版撰文 聂作平 图据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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