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秋意渐浓。川西平原上,栗金般的遍地稻谷被乡人用镰刀、拌桶和脚踏式脱粒机席卷一空。广袤的田畈成了唯余草桩的“板寸”,先前掩映于千重稻浪中的村院和茂林修竹,仿佛突然往上蹿出一头,曼妙的腰身就秀了出来。辛劳一季的农人,猫在家中难得享受消闲。庄稼地里安静得很,偶尔几声秋虫和雀鸟鸣啼也是缥缈的。院子桂花开了,秋风透了浓浓的香,一浪一浪地醉人。
这样的时辰,一群气势恢宏的鸭儿大军闯入秋日田野。故乡的宁静被打破了。没错,不是川西农家惯常饲养的三五只,是数以千计乌泱乌泱的鸭群,从东边那条黄土公路上翻田越坎,朝着我家院门前一大坝空稻田挺进过来。这是一支杂牌军,队列中以麻鸭为主体;间有纯白和花黑的另类。但它们和而不同,方向一致,步调统一。它们昂首摇曳前行,脚蹼瓷实地拍打着田泥,嘎嘎的鸣叫交汇成滚滚闷雷。它们身后,紧跟着两位牧鸭人,不时打一声口哨,挥动一下手中的红缨长竹竿,向领头鸭发号施令。两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蹬麻耳草鞋,腰挎水葫芦,肩上还各荷有一担,俨然从久远的前朝穿越而来。院里老少被惊动了,纷纷跨出柴门看热闹。长辈指点着告诉我们,听口音,他们是放牧“泼鸭”(川西方言,指大规模的群鸭)的河南人,隔着一两千里路呢。是循着各地收割季令的先后,一路牧鸭,走走停停过来的。鸭子的所有权归属他们当地生产队,他们是为集体出工牧鸭挣工分。出门时赶的是绒毛鸭仔,返家就该是成鸭了。这样放一趟“泼鸭”,往返少说也要大半年时间。
牧鸭的两个男人,面容黝黑而沧桑,看不出实际年龄。他们选中那块大田安营扎寨,解开担子。
一拱竹篱笆撑开,是船篷模样。席地铺一张油布,扔两卷被盖,那就是他们挡风避雨的屋舍。门洞前三个石头支口锅,置一张矮脚条凳,碗盏瓢盆油盐杂粮都堆在上面。紧傍侧边,拉开一围两尺高的竹栅,扎成鸭儿的宿营地。对于异乡牧鸭人和群鸭的来访,村里干部社员是欢迎的。群鸭通过觅食和排泄,会为我们的农田消灭多少害虫,施下多少有机肥啊!生产队长闻讯赶来,查看了牧鸭人戳了公章的证明,和气地递过两支叶子烟,又叫人抱来几把干谷草,让他们垫在地铺上防潮。牧鸭人不善言辞,咧了嘴憨笑,双手抱拳一揖。
这个时令催肥的叫秋水鸭儿。牧鸭人不用投喂饲料,它们自有口福。每日天一放亮,只需打开栅栏,“泼鸭”便拍打翅膀欢叫着倾巢而出,兀自往四周的稻田去觅食。收割后的田畴,禾茬里遗落着零零散散的谷粒,田埂边秋草丛中结了密匝的草籽,田间临近冬眠的昆虫刚好养得脑满肠肥,这些,都是鸭儿的美味佳肴。
因为长途牧鸭,牧鸭人随身携带的生活用品极其简朴有限。有好几次,我看到他们蹲在鸭棚前就着咸菜啃玉米饼或黑麦粑,吞咽时脖颈一伸一缩,活像鱼老鸹。按理说,他们吃荤打牙祭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然而,在他们驻扎的十来天里,我一次也没有嗅到来自鸭棚方向的烹肉香味。
越来越多的母鸭有了生蛋的本事。当然,偶尔也有母鸭日间憋不住,在外下了野蛋的。路埂上、溪沟边、农家自留地里,时不时会见到一两枚青蓝色的蛋丸,乡亲们路过拾到,自然而然都会交还给牧鸭人。两个男人仍是咧嘴憨笑,抱拳一揖。作为回报,隔些日子,他们会以明显低于集市的价格,把囤积的新鲜鸭蛋出售给乡邻。乡邻再用竹篮提了去赶场摆摊转卖,赚一点油盐酱醋钱。
我曾经傻傻地问过当中学老师的母亲:这些放“泼鸭”的人,他们长时在外,莫非不想家吗?母亲叹口气: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咋会不牵挂?可是没办法,这些牧鸭人大多文化低,不会写信;就算能写几笔,八方游走,也没个固定的通信地址啊。
放晚学后,我们几个同院少年偶尔会去鸭棚串门。牧鸭人很高兴,热情大方地从枕边拿出枣色“红梅”牌袖珍收音机,放在矮凳上让我们听(怕费电池,他们平常是少有开机的)。没天线,信号不好。牧鸭人不停转动旋钮,帮我们搜寻中央台“小喇叭”节目。
中秋节晚上,我们合家在院坝里围坐。隐隐约约,鸭棚那边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戏曲声,还有粗涩的男人嗓音附和跟唱,高一句低一句,很不搭调。母亲侧耳细听,说,唱的是河南梆子《花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