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金彦
走进成都杜甫草堂,有影子从历史深处飘出来,有雨滴从历史天空落下来。尽管常常分不清哪些影子来自唐朝,哪些雨滴来自宋朝,但是依旧会切身体会到影子和雨滴哪一个砸在身上最疼。
这种疼痛与灵魂有关,与生命有关,与文化有关。
一个高尚的生命曾经在成都草堂有过斑斓的日子,并在59岁之后,在我们的怀念中永驻。岁月流逝,我们对杜甫的仰望也从没有改变。杜甫也没有任何改变,无论是他在文学史上的位置,还是他在我们心中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时光是一个蜡烛台,杜甫把自己点亮插在上面,照亮自己的生命,也照亮了世界。即使今天,读他的作品,也仿佛有一双手从诗词里伸出来,把我们的灵魂拎走,我们成了一个空空的壳子,并赋予了我们另一种轻盈,风一吹就化蝶而去。
成都有幸,与杜甫相遇并相知。在成都草堂,他写下240首诗,给这座城、给这段日子。
杜甫写在草堂的作品,是成都的文化高峰,也是杜甫的高峰。作为杜甫的代表作品,更是达到唐诗的一种高度。
千年之后, 我们在杜甫的诗作中望远。
我们借此眺望成都的远方。
对于成都,杜甫诗歌的力量,不在于坚硬,甚至不在于不朽,杜甫诗歌最重要的意义是我们彼此都能够读懂。一首诗歌重要的是让两个时代没有了距离,一种与生命有关的感情和思想,用一个个文字就表达了,简洁明了。在成都,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大风怎么吹,打上了杜甫诗歌铆钉的心,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
星星的光亮和温暖历史一样遥远,只能仰望。成都的夜晚太冷,人生的夜晚也太冷了,杜甫只能点燃文字取暖。
把动词形容词副词,劈成细细的干柴。于是,我们用杜甫的诗歌取暖。
对于杜甫,身体的前面与后面都有伤口,但是后面的比前面的更疼,来自于自己队伍的刀箭是刀刀见血、箭箭封喉。与屠刀的闪亮相比,那些侮辱与不实更让他沉重,他一向把尊严看得很重,甚至宁愿生命凋零也不让思想蒙尘,名字蒙尘。但是,风太大,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幸运地从历史深处逃出来。天才与英雄,要比平常人经历更多苦难的磨砺。世事皆空之后,杜甫学会虚怀若谷,学会包容,学会把岁月留下的伤口当成生命一部分。人生所有应该放弃的东西,在他的生命里都找不到,比如功名,比如利禄。他活着,不再模仿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不追求伟大与崇高。
至此之后, 他内外均是淡泊与宁静。一个人没有欲了,悲凉就是坐在一颗星星之上,也望不到他。
杜甫走后一千多年的日子,草堂曾经被月光整体租用。
唐朝月光曾经是一个租客,临走时租金没有够,就拿了一本唐诗抵债。宋朝月光拿宋词当金子没有好使,宋朝月光就生气了,一生气就不走了,同样的租金,宋朝月光住了319年。元明清的月光也在草堂长住。这么多朝代住过之后,草堂已经斑驳了。成都人决定不再出租,把草堂还给了草堂,把天空还给了天空。
色彩在草堂蔓延,草堂开始生动。草堂是成都生动的一个具体细节。许多历史文化名城,只有历史在,文化不在。比如某古城,古城居民一度将房子出租开商店,原居民搬离古城,古城成了一座商城。空房子不住人,伤房子,历史文化里不住人,伤历史。与月光之间,日子与日子之间,杜甫草堂仿佛是一枚螺钉,小心地把这些不相干的日子连在了一起,把不相干的名字连在了一起,把不相干的故事连在了一起。历史与现实之间,杜甫像是一枚螺钉,把不相干的文化缝合在一起。
生活在杜甫草堂附近的百姓,不去读历史上的文字,也不把脚下的杜甫草堂当神去膜拜。坐在门前石阶上两个下棋的老人,让我们感受到了生活的朴素与亲切。无论怎么辉煌的建筑,无论怎么文化悠久的房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家。
杜甫草堂是一根城市的肋骨,文化是一根肋骨。
一旦文化被抽走了,夜就塌了,层层堆积的夜色就会塌落下来,把我们掩埋,把希望掩埋。一座没有读书声的城,还是一座城吗?一座没有诗歌的城市,还是一座城市吗?一座没有文化的城市,还是城市吗?杜甫草堂是一盆红红的炭火,不但让人生很温暖,而且让成都很温暖。
浣花溪独自向远方走去,千年了,没有一滴水找回来。
杜甫也向历史深处走去,千年了,他留下的1500首诗歌,依旧在看守人间,看守着美。但是,除了阳光与月光,除了杜甫的诗句,成都现在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把杜甫所有的诗句,做成了一个门环,钉在大门之上。这样,所有的成都人,都能记住家在什么地方,灵魂在什么地方。
从成都走向世界,有许多条路:高速、高铁、飞机、船;从天上、从地上、从水上。但是,从成都走回历史,从成都走向未来,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文化,一条还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