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龙
第一次来鲁迅故里,我最想吃的绍兴小吃,自然是咸亨酒店的茴香豆。站在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前,花10块钱,买一袋孔乙己当年的心头好,以了却我儿时的一个馋愿,那就是亲口尝一尝茴香豆的味道。
卖茴香豆的女子,头戴印花布头巾,腰系土布小围裙,身穿青花印染布衣裳,布布的、素素的,颇有古越情趣。热情好客的她,免费让我尝尝茴香豆。我没洗手,心里想吃,却不好伸手。我就问她,孔乙己当年吃的,是碟中的新鲜豆,还是袋中的老豆子?她说是袋中的茴香豆。这就不急啦,我想等到吃午饭时再慢慢品尝。
临别咸亨酒店,我环顾“孔乙己”与“典藏原酒”几个招牌字样,还有那一坛又一坛绍兴老酒以及伙计们的民俗打扮。我忍不住问,孔乙己是在这地儿吃的茴香豆吗?女子一愣,随即点头微笑。我接着问,孔乙己故居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她抿嘴一笑摇摇头说:“晓不得。”我心想,孔乙己是鲁镇人,你也是本地人,怎么就不晓得呢。我又问迎面走过来的中年妇女,她也摇头说不晓得。她俩耳语一番,随即瞄我一眼,然后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
失望的我,离开了曲尺形大柜台,准备找家馆子吃午饭。走到鲁迅广场,回头一望,咸亨酒店上空悬浮着如山的云团。青瓦脊、白云脊,看似相近如画,实际相隔十万八千里。天高云大,仰望之中,我仿佛看见大先生,捏着纸烟,吐着烟篆……
咸亨酒店旁边,有一面极富江南特色的马头墙。白墙壁上写有“多乎哉?不多也!”几个黑色字样;白墙根下立着两尊黑漆铜像,分别是孔乙己和邻舍孩子分享茴香豆的情景。看着骨痩如柴的孔乙己,再看他长手指捏着的那枚茴香豆,我不由得心头一紧,于是对夫人说:“孔乙己这么悲惨,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茴香豆分给娃娃们吃,而且一人一颗,还好几回。我觉得,孔乙己挺善良的。”
唉,我边说,边把袋子中的茴香豆捏得哗啦响。其实,我小时候就馋“这一口”。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多想从孔乙己五指罩住的碟子当中抠一颗茴香豆来尝一尝,只可惜远在西南边陲的大山深处,没得那个条件,解馋之事,就成为我儿时的渴望,也成为我花甲之年希望了却的一桩心愿。时至今日,我都不晓得茴香豆到底是什么“豆”,也不晓得茴香豆到底是啥子味道。
今天对头啰,我俩就在附近寻家馆子解解馋。行至十字路口,往右拐,百十来米,但见古色古香的木楼上,悬挂着一排充满怀旧感和烟火气的酒招。那轻轻飘摇的酒幌子,特别是“三味酒楼”几个大字,一下子就魅惑了我的味蕾和脚步。登上二楼,我去洗手,夫人点菜。在靠窗木板餐桌旁落座后,我才发现斜对面是一张阔气别致的八角桌,而桌后贴墙的博古架,放着一坛坛大小不一的绍兴黄酒,可谓琳琅满目。
我撕开包装袋,拈出一枚茴香豆慢慢观赏,琥珀颜色,椭圆形态,表皮油亮起皱夹杂沧桑感。我将其举过额头,慢慢放入口中,裹起一咬,硬邦邦的!就在硬碰硬之“咔嚓”声中,我的神秘感在咀嚼的口中摔了一跤。我向着夫人,鼓着腮帮子,嗯嗯地说:“胡豆,胡豆……”绍兴人叫罗汉豆,鲁迅在《社戏》里有所描述;北方人喜欢叫蚕豆;巴蜀人普遍叫胡豆。
不多久,菜来啰,一份古越酱鸭,一盘腌笃鲜,一碟柠檬腌萝卜。无酒不欢的我,央酒保打来一盅正宗的绍兴散装黄酒,啧啧,这味道,巴适得很。桌上,放有辣椒罐,食辣者可自添几许。有趣的是,鲁迅也喜辣味,我看过《鲁迅日记》,可以说无辣不欢,鲁迅认为吃辣食、喝烈酒可以御寒。
席间,我又拈起一枚茴香豆品尝其味。入口,咸津津的;慢慢抿,甜滋滋的;细细嚼,香喷喷的。这种香既有胡豆的酥香,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茴香。听店伙计说,绍兴产的茴香,叫小茴香,它和其他地区的茴香以及大茴香有所不同,加之传统的制作方法,使绍兴茴香豆独具地方特色,成为绍兴特产,当然,也托大先生和孔乙己的福,他们让绍兴茴香豆名扬四海。
我明白了茴香豆的食材,也清楚了茴香豆的味道,但有一点我还没弄醒豁。我就着黄酒,述说咸亨酒店的桥段,并奇怪她们为何发笑。夫人听完之后,粲然一笑,温婉地说:“你这个迂夫子,孔乙己是虚构的人物,鲁镇是虚构的鲁镇,她们咋个晓得孔乙己住啥子地方?你还故居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把脑门一拍,不禁赧然附笑。
我咂吧第三枚茴香豆时,感觉滋味越发浓厚,咸甜香酥脆,再呷一口温润香醇的黄酒,啊,岁月的口感和“朝花夕拾”的味道!余味悠长,微醺之中,我仿佛听到鲁迅塾师那摇头晃脑的声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