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微
成都城东的“爵版街”长不过300米，宽不过10米，与成都众多小街道一样简朴，追索其名称却不简单。据考证，清光绪五年前此街谓“脚板街”，传说与道士张三丰有关，亦可上溯至明代；另一说清代康熙年间，因要修建满城，布政使司署亦称藩台衙门，自商业街搬迁至现在已消失了的藩署街，来司署办公务的各地官员，需先呈上印有姓名、学位、官衔、籍贯、简历等内容的手本名帖，帖子当然有的要现印，毗邻藩署街的东边一条小街叫藩库街，正好相邻的“脚板街”有个照磨厅，专门负责掌管核对文卷、主办省内各级官员升迁任免事务的机构，收藏有木板库房印制名片的“爵版库”，兼为文武官员制作帖子，街上也有几家为民众制作的爵版店，故“脚板街”名易“爵版街”；1982年正式定名为“爵版街”。
爵版街还得益于一位名宿大儒林山腴，别号清寂翁，辛亥革命后以侍母为由归蜀，置家爵版街13号，自名“霜柑阁”。为给街正名，他特地编撰了一副嵌有爵版二字的对联，由著名学者兼书法家郑孝胥手书门联：“大爵乃尊，湛冥自贵；天版为业，传颂无穷。”
山腴先生善诗作文，蜚声全国。闲时为新居专写了《虞美人·霜柑阁坐雨》一词：“春寒骤桚狐裘薄。细雨侵帘幕。起行欲去更迟迟。为怕香街花落淖成泥。窥窗闷倚炉薰暖。晴色看来晚。定知算我此时情。误了归期尚自隔重城。”把自己囿于春寒细雨、欲出行而不能的心情淋漓展现，冷隽宛转且生动。先生晚年又将“霜柑阁”更名为“清寂堂”，其子林祖穀为他刻印的《清寂堂联语辑录》专集作书名，印出后很快被抢购一空。爵版街又得了“清寂堂”的雅号。
爵版街与我的单位毗邻，20多年前此街卖菜的棚户、小摊鳞次栉比，路过的、骑车的、买菜的人潮不断，本就不宽敞的街因而更显狭窄拥堵而喧闹，其间还能见到一些文化名人诸如孙静轩、流沙河、洪钟、肖崇素、车辐、益西泽仁等路过，顺便带回肉蔬，彼此碰上甫一对视，微笑点点头招呼一下，令我觉得他们名望在外，平凡得极可亲；近旁的干槐树街民俗饭馆也热闹非常，隔墙三中放学的学生和来往的食客，聚在街边的饭桌就餐，音乐声、叫喊声和着抽油烟机的聒噪，组成了壮观的人间烟火场，凡间浮生地。
但这样的好景不长，秋天旧城改造工程如火如荼，爵版街被整治得非常彻底，部分卖菜的被移到商铺里做生意，其余错落在矮檐旮旯的菜摊、爬满岁月沧桑的棚户、破房和无尽的嘈杂，全部被涂料粉刷的墙面、扩展的道路替代，街道露出了旷世未有的新面貌，而林老先生的“霜柑阁”故居已然无踪，唯有一堵青砖古墙呈现出曾经的沧桑。
要不是为了省时来买菜，我是不想走这条街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才拐进爵版街，即闻到一股甜沁的花香直扑鼻孔，而且越往里走香味猛烈而直接，将一肚子的烦躁支离得七零八落，心情顿时好起来，眼睛一路寻芳搜索，在香味浓烈到头脑发闷时，我看见一树树蜡梅从23号小区的青砖高墙里，探出大半个身子，金灿灿的花朵像星辰一样挤挨着、簇拥着绽放自己的妩媚，驻足观望，吸足的香味绕行身体一整天，忽然心头涌出了感动和喜悦，几乎要落泪；有这样浓郁素馨而不畏严寒的花树，志存高远，如太阳的光芒，明丽了街周边的晦暗，已久的古色和陈旧透析下有了色温，老街失去了以往的热闹，却还原一个自然的小气候，无形将我的心分成两半，我无法抵抗蜡梅的招摇，整个冬天几乎天天要来看花闻香。
我有位诗人朋友特别爱蜡梅，转天和我来爵版街亲睹这番壮观，自觉被花高贵昂扬的姿态，不卑不亢的从容欣欣然一把，胸臆杂芜滤净，变得通透纯粹，当场就要脱口秀了；同时也艳羡住在这个小区的人，拉开二三楼的窗户就可与花碰头，节省买花钱不说，还可直接拈花摘句拌梦。他用手机反复地拍照，还想进小区拍几张，神兮兮的样子让门卫警觉，把他挡在外面，说要拍花外面拍，里面拍不了。确实，那些蜡梅都是栽种在小区住房的墙角窄地，当真去到树下，恐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我俩叽叽喳喳在那里赏梅，也有路人上前搭腔，说要是能砍几枝回去多好啊。诗人鄙夷又激愤地说，花朵离枝如一片纸，砍下枝干就一把柴，几天就凋谢了，对花简直是糟蹋是亵渎，你懂不懂赏花惜花？路人一翻白眼惶惑地看着诗人，避瘟疫似的迅速走掉。遇到这种现世宝，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蜡梅不久香消花殒，一个季节的生动回荡爵版街，我穿过街道的冷清向往着明年的花开时节，心之祈盼迎来了秋季登临，这天我来买菜，见一年轻女孩在18号小区门外张望，鼻子使劲地嗅着闻着，引颈望向她头顶的桂花，那么忘形、那么入神，因为院墙太高，她退后下了街沿想看清楚，不料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正好快速骑来，将她撞倒在地……女孩缓过气来摇摇手说，谢谢你们关心哈，不关小哥的事，是我惹的祸。说罢她指着墙头说，这桂花开得又香又甜蜜，简直把我的魂都勾走了。众人一听这话，渐渐散去，我扶着她慢慢起身，不约而同将眼光投向桂花。
夹在高楼与墙边的桂花，树根深扎在阴暗潮湿的地下，为争夺阳光，身躯可着劲地往上往高长，枝叶密集纵横，将一种顽强不屈、坚韧气势凝聚成花，将一种精神韵味渲染成色，犹似浩瀚夜空闪烁的星辰，米粒之光敢争日月，俏生生逆行了爵版街的荒凉，连树缝也闪烁钻石般蓬勃生动的晶莹，牢牢锁定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