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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6日

成都的另一道窄门

窄门封面

□岱峻

章夫先生的《窄门》,即通过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表达内心的“隐喻世界”,探寻精神家园。《窄门》不仅是物理空间的窄,还蕴含深广的人文意象:大清末路越走越窄。书中,作家集中剖析了成都晚清的几个历史场景,工笔白描般写人叙事,呈现出一幅独有的鲜活图景:少城与满城的地理空间越来越窄,如今只剩下两条巷子。而书中描绘的百年前的场景,观照当下,背后的宽与窄、长与短、多与少、新与旧,留给读者思考。

满城地望

满清御制《将军箴》:“八旗禁旅,生聚帝都,日增月盛,分驻寰区,星罗棋布,奕襈良谟”。清廷除留精锐八旗兵拱卫京师,再向江宁(南京)、西安、太原、德州、杭州、京口、宁夏(银川)、福州、荆州、广州、成都等战略要地派兵,形成八旗驻防制度。在这些城市中心,划区圈占,迁走原住民,入住八旗兵及其家眷,筑起城墙,与汉人分隔,形成一个界限分明的满人城池,即“满城”。

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首批八旗官兵奉驻成都满城,也称少城。“满城城在府西头,特为旗人发帑修。仿佛营规何时起?康熙五十七年秋。”(清竹枝词)据《同治成都县志》载:“康熙六十年,由湖北荆州拨防来川时满洲蒙古共二千余户,丁口五千名余。”满城口音,渐多京腔混杂鄂方言。“湖北荆州拨火烟,成都旗众胜于前。康熙六十升平日,自楚移来在是年。”(清竹枝词)其后,随着英人觊觎藏地,成都凸显出“望重西南”“控驭岩疆”军事地理优势,遂增设将军帅府,节制西南数省,陆续增调八旗兵丁。至清末光绪三十年(1904年),成都在籍旗人有5100多户,约2万多人,就一座近三十万人的城市而言,已有一定占比。

成都的满城,在市中心偏西位置,四围城墙开5座城门:迎祥门——西御街小东门,受福门——羊市街小东门,延康门——小北门,安草门——小南门,清远门——大城西门。从《光绪廿八年成都省城内外街道全图》看,满城形如一只蜈蚣,将军帅府(将军衙门)如同蜈蚣头,中间一条通道如蜈蚣躯干,两边多条胡同像蜈蚣十数条脚爪。据清《四川通志》载,驻防成都的满蒙八旗兵以三甲为一旗,共二十四旗。每旗官街1条,披甲兵丁小胡同3条。八旗官街共8条,兵丁胡同共33条。城中旗人,当差的旗兵按月领饷,家眷也享有相应饷银,有完善的经济保障体系。但须“谕旨国语骑射乃满洲根本,人所应晓。”

……

当1911年辛亥革命的洪流轰然而至时,成都满城的旗人有惊无险,免受灭顶之灾。其时,收到成都军政府照会后,他们即缴械投诚,受到保护。嗣后军政府又特设旗务局,专办旗人生计和官产登记,投标售卖,创办同仁工厂,教习旗人手艺维持生计。玉昆将军还倡建少城公园,兴土木,植花草,供人游览。

旗人以其独特的审美习俗和生活方式,融入且丰富了这座城市。

革命就是破旧立新。辛亥革命后,少城完整的城墙被拆除,直到1935年全部夷为平地。时移世易,成都的城中之城——少城,300多年的“满城”,而今徒为一个符号。那条蜿蜒的蜈蚣早已脱胎换骨,爪牙尽失,只剩下“宽巷子”“窄巷子”勉强支撑残存的旧痕。与此同时,作为历史“活化石”的那些满洲名词“胡同”,也一律改为“街巷”,且消弭了原旨。如君平胡同,改支矶石街;喇嘛胡同,改祠堂街;有司胡同,改西胜街……这种改弦易辙,脱胎于法国大革命,特殊时期中曾甚嚣尘上,如盐市口改为“英雄口”,春熙路改为“反帝路”等。

文脉是城市的精神命脉,只是骤然而至的城市化进程中,更多的是匆匆赶路的人们……精神一词在一些人心里,多少显得有些奢侈。宛如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很少反思过厕身其间的水域。异乡人章夫早就留意到,这是历史文化名城遭遇的第一次“现代化”的坎壈。

……

章夫书中披露,以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为例,成都旗人后裔大学以上比例达到25%,专业技术人员比例达到17%。一长串名人榜中,有生物学家赵尔宓,骨伤科医学家何天祥、杜琼书,核工业专家傅尚炯,电力设计专家刘溥,沼气专家赵锡惠,铁道专家刘宝善,水利专家苏性若、包晴川等。

耄耋之年的何天祥,祖辈都是“八旗军医”“功夫军医”。他6岁跟父亲学医习武,练就一身绝技。何天祥讲从新坟中探究死人骨骼经络的故事,让座前的采访者章夫毛骨悚然,背脊发凉。今天的“何氏骨科”名震海内外,多支国家运动队的随队医生都是何氏传人。何天祥的郎舅赵尔宓,8兄妹有5个在从事与医药相关的工作。其中院士赵尔宓以研究两栖爬行动物学而蜚声国际,其胞弟赵尔寰回忆儿时秋天祭祖的情景:“我们家族在营门口附近买有一片地,点长明灯,吃糍粑,那个时候我刚七八岁大,也要随父辈按照牌位拜祖先。这个时候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亲朋好友都要来,他们穿着长衫,要庆祝10多天才算结束。”莫非正是那时的隐隐萤火,点燃了两栖爬行动物学家最早的兴趣?

满人、四川大学教授天籁是川剧名票,写过多出剧本,还粉墨登场,帮助演员提升演技,被梨园人称为“天老爷”。即使喂蛐蛐养金鱼,提笼架鸟,满人也能别出心裁,机巧翻新,对俗文化、非物质遗产作贡献。成都的川菜,即有满人吴正兴的“正兴园”发脉的“荣乐园”。现在外地人一到成都必吃的甜水面、担担面、沙琪玛,都是满蒙人留在这个城市的流风遗韵。

曾经的满城,早已易主。宽巷子的“恺庐”庐主拉木尔·羊角,是此地唯一一户八旗后裔原住民。羊角家居住着老宅右侧次间和后面小半花园,再加一个后厢房。他的祖爷是“衙门信使”,送信范围曾直达京城。据说,一次在皇宫中内急,不慎踩了茅房机关,突然一木制女佣递来便纸,他大吃一惊,恐惧过度,回到成都,不久病逝。“恺庐”的故事一下子变得鲜活。

天下文章任臧否,世间善恶细思量。章夫着力写满城那一段独特的历史,并非始终沉浸于历史之中,而随时以开放的视野与世界“对话”;在“开眼看世界”的同时,又不时关注当下。林林总总,会讲故事的章夫在《窄门》中皆有详尽生动的描写。

一个新闻人的文史观

子曰:“温故而知新”。西谚道,“要获取新知,就去读旧书”。笔者亦曾为以新闻为业的“报人”,几十年职业生涯,多有感悟。新闻也是历史。今天的新闻,未必可以写进历史;故人轶事中或藏有大量“新闻”。本埠前辈从新闻向文学或史学转型的,有李劼人、唐振常、黎澍、流沙河、车辐等。当年,唐振常从《大公报》转到上海电影制片厂时,对新闻从业有8字概括:轰轰烈烈,空空洞洞。蠡测其转向原委,或因文史之路有更多自我发挥的空间,可以承载更多的内涵与思考。

章夫尝言:作为一个职业新闻人,我以为最大的理想,是带着史家品质和史家情怀,去“不断逼近真相”。“正义直言史家笔”不仅是史家的追求,也是今天媒体人一种崇高的境界。此亦以为同道,且与章夫先生交好的原因。

新闻人转治文史,有一个调适过程。新闻之新,其时效性几与物理时间合拍,缺了距离感,或不免短视。新闻与历史的共同特点,是记录。忠实地记录,审慎使用积极修辞和道德评说。章夫笔下,小细节,大视野,慎言“历史规律”。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于偶然,“偶然”对历史发展有很强的塑造力。

一本历史随笔要做到文本有张力,思想有冲击力,并不容易。最难难在史家所重的“史识”。钱穆尝言,过去、现在与未来密不可分:“故知就人事论之,大体上自有其起讫,自始至终,自有其必然之持续与可能之演变。惟其有必然之持续,故未来者等于已来。惟其有可能之演变,故已往者实尚未往。换辞言之,过去者尚未去,未来者亦已来。”应当“凝合过去未来为一大现在,而后始克当历史研究之任务”。

史家言“孤证不立”。章夫舍得“跑”,这就是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语言学的“田野调查”。他走访考古学者王仁湘,历史学者段渝、袁庭栋等,锁定多重证据,使案头与田野互相印证。他关注众多小人物,笔端贮满深情:刘鑫龙一家老小五口,从江西千里迢迢,跟着熙熙攘攘的移民队伍,穿过拥挤的山道,漫无目的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成都;作为“满城”血脉的延续,刘显之对200多年来少城发生的一切,十分感兴趣,有着较深入的研究,那条“蜈蚣”形的城池一直盘旋在他心里;像赵宏枢、苏成纪这些满族老人一样,可能他们的生活并不富有,可即或是手里只剩下买一束花的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买束花回家……

作家刘震云曾在母校北大一次毕业典礼上说,这个世界聪明的人多笨人少。他奶奶是河南家乡那一湾的割麦第一镰,就像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每年新麦收割总要请她开镰。奶奶矮小,也就一米五多一点,我问她何以能。她说,从弯下腰开始挥镰,就不起身直腰抬头。要是一次起身直腰,就会不断地想。笨办法写作,是刘震云新写实小说成功的原因。

多年前读过章夫所写的报告文学《邓小平故居留言簿》,用社会学的统计方法写广安邓小平故居,去观察参观者的人数、职业、年龄,去整理留言簿并进行分类评析,从一百本留言簿中寻找大量有用的信息和素材。不用怀疑,收获当然丰硕。

我敬佩这种踏实笨拙的态度,就像夯筑土墙,打牢地基,夯实捶紧,不易坍塌。我欣赏这种独特的视角,这种视角结晶的文字,往往会别开生面,满目生春。无论搁置多久都依然醇香,依然会留存斑斓的色调、鲜活的表情,因为那是一个时代、一个人群、一种文化留给后世的宗谱。

岱峻,著名文史学者、作家。(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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