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穿行于川西平原旷邈苍茫的田野上，人总会有些恍惚，觉得是游弋在盈汪汪的湖海水天之间。除了大小春短暂的收割季节，一年到头，大地无尽蓊郁。明媚阳光下的稻麦之类四时作物，在季风中卷涌万顷波涛。波光时而一色翠绿，时而五彩缤纷。浪峰之上，托载着一座座竹树掩映的方舟——农家院落。

曾记得，早先年间的农家大多为四合院格局。间间茅屋瓦舍恰似错落的船舱，房前屋后挺拔的百年老树举着高耸的桅杆，一筒烟囱直指天空。日间，时不时有缕缕炊烟逸出游丝，与路过的雾霭浑然交融，在村庄上空拉出一抹薄薄的乳色矮云。

烟囱往下穿过屋脊，连接着砖土垒砌的灶台。台面离地三尺高，方圆不盈半丈。屋顶上亮瓦投下光束，把晦暗小屋照得恍如一方小舞台。不消说，这是农家灶火房。乡村人家很重要的一部分生活情景剧，是每天要在这儿按时上演的。

出戏的主角定然是这一家人的主妇。家中颤巍巍的老人或是放学归来的读书娃偶尔会来灶孔前客串一下，搭手帮着添把柴看一下火。堂堂男人家，即便空闲也是不肯染手灶台边的琐屑事务的。大多时候，都是妇人围着灶台在唱独角戏。

女人因为要下厨房，当然是素面朝天。一头青丝也不梳辫儿，就那么随意绾个结，盘在头顶。腰间系一条蓝花布围裙，两袖高撸，露出藕节子似的手臂。

借助妇人的视线，可以清晰一览眼前情景：灶台上，并立着两口毛边铁锅，锅沿靠墙一侧，放置着高高低低的瓶罐，分别盛着醋、酱油、盐、辣椒酱、黄菜油。菜油是稀缺货，常常亮瓶底儿。粗陶的杯盘碗盏则栖身于锲在墙壁上的简易碗橱中。灶火孔口往上一尺高处，从屋梁垂下木钩悬挂着一把砂壶罐，通体黢黑，里面盛着井泉净水，被灶火舌头舔得半生不熟。水里透着厚重的烟熏气息，待客或自饮，斜了壶嘴冲一海碗，已然一道风味土茶。

铁锅屁股底下，对应着两口炉膛。较为宽阔的是柴火膛，深而窄并且附有风匣的是炭火膛。相比而言，炭火远比柴火劲道。将泥炭饼喂进膛里，点燃火引子，先轻拉风匣，再逐渐发力，红里透蓝的火苗像蛇信子一样从泥炭缝里咝咝地喷吐，上面那口冷锅霎时便被燎得澎湃蒸腾。因为节省上的酌量，大多数农家的炭火膛，除了逢年过节或是操办喜事摆坝坝宴那天红火一下，平常都是凉着的。日子窘迫，柴灶自然是当家灶，经年累月、生生不息地吞吐着农家的日常烟火。

钟表是没有的。妇人根据亮瓦投射的光束移动方位和人民公社入户小喇叭的开机播音来把控时间。时辰一到，妇人立马变成千手观音，麻利地围着灶台忙碌：涮锅、淘米、切菜、擀面、做好蒸煮煎炒的一应准备。然后，蹲坐在灶孔前生火烧锅。

木柴花子是上等燃柴，放进炉膛里要横竖架着烧，烧透了再添换新柴。烧过的糊柴也不舍抛废，塞进草灰堆里褪火，冬日里用作烤烘笼的炭花。干竹节子很旺火，但一定得先用砍柴刀把它们的圆肚儿逐节拍破。不然在炉膛内会冷不丁地来一声爆裂。声响骇人且不说，把灶膛炸裂或是锅底震破可就麻烦了。

大田禾麦收打后，成把的秸秆要用于盖房或喂牛，断不可奢侈地付之一炬，但田野里残遗的杂草秸秆枯藤叶却是免费的烧柴。妇人会抽空用竹耙子刮拉回家，束成把子堆在灶前的柴火池里备用。杂草树叶最不禁烧，塞多了容易闷火。妇人自有诀窍：不断往灶门外清除残烬，让灶膛中间保持一小团虚心，那火苗便不再浮躁明灭，一直旺旺地续燃。若遇阴雨天柴草返了潮，烧起灶火来可就格外费劲了。免不了闷熄火，弄得满屋浓烟滚滚。这时，妇人得拿起一个中通的竹筒，鼓起腮帮朝着灶孔里猛力吹气。腾的一声，火苗终得起死回生。再看那妇人，一头脸黑灰，满眼呛着泪水，额前刘海也被火舌舔得焦黄而卷曲。

维持灶火的同时，妇人腾出手来在灶台上变戏法。那些碾磨出来的生米面和地里采摘回来的瓜菜，经她十个指头一番拿捏，氤氲的雾气中，不消一会儿就幻化出香喷喷的白米粥饭、麦面馒头、刀削面、锅边烤馍，还有各色时蔬烹炒。遇上青黄不接，口粮短缺的时候，妇人还会将番薯瓜豆混搭掺入米面。麦面也不再去麸，做成水粑子，粗粝却不失清香。

待到锅里的米饭熬煮到九成熟的火候，妇人会及时将灶膛明火塌熄，让余温将那最后一成慢慢炙透。这样既节省了柴火，又避免了锅内食物因煮熬过火而焦煳。这时，身为人母的她还会做一件事：往炉膛热柴灰里埋放两三枚土豆红苕，给自己幼小的儿女埋下一份甜蜜的童趣伏笔。

饭菜弄整归一，妇人招呼一家老小围着八仙桌开饭。首先，要给家中长者恭恭敬敬奉上一碗。丈夫是全劳力，凭力气下大田挣满工分，要保证一餐三大碗。小的们正长身体，不吃饱肚皮，那亏欠今后是补不回来的。这一来，从锅里到碗里，总是不能充足。于是妇人便磨磨蹭蹭地最后端碗上桌。仔细一看，那碗里盛着啥啊？大半碗水泡的锅巴，面上浮着一层青菜叶。

妇人腾出手捋一下露在额角的发丝，边吃边吧嗒着嘴：锅巴稀饭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