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义
冬天的白雾给岷江笼上了一层薄纱,两岸山岭如染得过浓的水墨画,江岸蓊蓊郁郁的竹林,朦胧了婀娜多姿的身影。只有那一片片的阡陌之中,碧绿的青菜顶着寒气和霜雾,在万物凋零的田地、空旷的房前屋后,蓬勃地生长!
青神,这块岷江中游形如桑叶的一片土地;两岸是古蜀先民逐水而居、临水结庐的记忆,岷水是蜀人宦游出川、水上丝路通江入海的航道。在龙泉山余脉怀抱的河谷林盘间,是一个个被岷水冲积而成的坝子。能在大雪季节之后仍然让这片土地青青葱葱,生机盎然的,就是青神人千年来称为“青菜”的植物了。
不是每一种青绿色的蔬菜都叫青菜。在青衣神筚路蓝缕、巡行郊野、劝民农桑的岷江中游,龙泉山连绵逶迤,如一幅长轴山水陪伴着岷江由北向南数百里,形成了柔美如镜的平缓岷江。东山坚强的丹霞支撑和苍绿的松柏点染,郁郁华美;河谷平坝滋养着的座座林盘,阡陌道路和小溪把土地划成一方方的田垄,那在冬季被青绿的菜地染成锦缎般柔绿的沃野,在成都平原的南端呈现了浓墨重彩的古蜀原乡风貌!
青菜,以农村女子一样的柔嫩、本真和朴实,在秋收过后迅速为这片土地补白。男人翻土耕耘,挖沟开垄,农妇闪着翠竹一样柔韧的腰肢,细心把青菜的种籽播撒在油黑的土床上,浇肥水、覆地膜,防霜冻,防鸟啄。育秧成苗,再起苗移栽。在秋叶飘零、山寒水冷的季节,大地如儿童的画板,先是一点一点地上色,慢慢成长为一片片的柔绿,终于在冬月里开枝散叶,如画家泼墨般,几场霜雾过后,让万物休憩的土地青葱满满、生机勃勃,成为这片土地四季轮回的生命延续。
在隆冬时节,岷江两岸不见雪,只有雾笼霜罩,天寒地冻。青菜的茎秆正如青春期的少女,一天天成熟和饱满起来:茎秆在叶片的包裹下默默地窜生,去追逐冬日难得的暖阳,叶渠如她散开的翅膀,以青绿的阔叶承载雾霜,接受阳光短暂的抚慰,更多的是密密的叶子连成一片,阔大而柔绿,寒风中起伏,如绸如缎,稠密的绿叶手牵手织成了一层地膜,让地热不致于散发耗尽,让青菜的根系如生命的触角,在肥沃的土地中寻找养分,合成生长素,沿着逐渐硕大的主干输送到丰满起来的叶渠上。青菜的叶渠是有记忆的,每一片抽芽而生,从母体上交错而生,叶渠是瓢形,像一只如意,但总是在腰部,长出肥厚的菜苞,使叶渠在母体的滋养下,成为了青菜的主角:青绿、青脆、青葱、清甜、清爽,连同她头上斗篷般的菜叶,柔美、细嫩、飘逸。
青菜把一块块地连成一片,把岷江边的沃野染成一幅长卷,把林盘外散乱错落的田地呈现出多姿的组团:远处青山,近处竹林,脚下青葱的菜畦,在田艮的连接下,有规有矩,有形有色,成为冬季生命勃发的见证!
青菜从亭亭玉立到丰腴,仪态如雍容华美的少妇,就熟到了极致。农家生活简单,每家做饭时,到地里砍一、两窝青菜,拎起来有三四斤之重,用刀砍去根须,清脆的声响中,青菜如婚嫁的女子,就在痛苦中转化成欢乐,离开了生养她的土地,把青菜拎起来,刀口轻轻划过片片的绿叶,那是青菜头顶柔美的绿巾,再转动着一一剔开青绿的叶杆,叶杆呈瓢形,弯曲如一只只青色的如意,在腰身上有肥厚的菜苞,最后是光洁的菜头,如绿皮包裹的白玉。小时候在河边洗青菜,清清的河水在菜叶上滚动着,洗净的青菜齐齐地躺在竹编的筲箕里,纯净而温润,恬笑着被主人带回家。冬天,农妇们喜欢在井坎上洗菜,一桶桶水从井里提起来,冒着热气,与春季一样,暖手暖心,也给那青青的菜身上洗一个温泉。菜心削了皮,白玉一般的母体,是炒肉的绝配。大多数家庭,能在冬天煮一锅青菜,青白相间,放点香葱生姜,热腾腾上桌,配一碟红油辣椒的蘸水,那日子,就会暖到心头、汗上额头!
农村的年,青菜是必配的,最美的是青菜煮腊肉。把熏得油亮金黄的腊肉煮好后,捞起腊肉,把切成方形的青菜下到油汤里煮,荤素搭配,有油有盐,青菜入口饱满润口。也有人家做成连锅汤,先把腊肉泡软、洗净,切成片,下锅煮到半熟,加入青菜,一刻钟后起锅,金黄的腊肉,玉白的青菜心,青绿的苞苞菜,肉香清香交融,这是青菜盛妆的一幕!
小雪刚过,青菜苞苞丰盈起来,菜心没起苔,是做腌菜的时候。砍了青菜,削去老硬的菜头、外枝,在菜心部分用刀切成个十字,便于晾晒。有用晒垫的,也有用草绳一串串晾开的,还可以挂在菜园的竹篱笆上,一道道晾晒的青菜成为风景。四五个太阳过后,青菜收了水,于是用盐炒热后均匀地撒在青菜的身上,不宜多,之后用土陶坛子装了,用牛油纸封坛,让它在封闭状态下发酵,青菜自带的叶酸可以发酵,使青菜熟化。腌制青菜,如同把青春收藏在了一个温暖的花瓶里,到第二年开春,农人会喜滋滋地开罐取菜,那是期待中又带点不安的场景:开罐闻香,应是干香中带点甜味,菜色黄铜般,老成厚重。撕一点品尝,化渣、回甜、不夹口,是腌菜的上品。腌菜淘下水,炒猪肉烩蒜苗,都是一绝:肉香菜脆,入口化渣。腌菜熬鱼汤,去腥、提味,让平淡的日子有了一份厚重感。做得好的腌菜,农人会用来送亲友,也可以背到集市上出售!
这些年,涪陵的榨菜厂、眉山的泡菜企业,都来搞土地流转,规模化种植。青菜也被研发出了新的品种:挂满苞苞的娃娃青,肉头厚重的坨坨青,菜心粗大的莴笋青,亩产能达到七八千斤。
但岷江边的青神坝子,传统的青菜,仍然被青神人呵护着,她是青神人对岁月和这片土地的记忆!
千多年来,青菜在青神已成为民间习俗:“偷青节”。大年十五元宵节,青神人要偷青。正月十五,月色下夜幕中,人们到乡下地头,翻进别人的菜园“偷”青菜。说是“偷”,也只取两、三棵,“偷”回去连夜煮食。吃大年饭要备好枕头粑一起煮。青神传统的枕头粑,是把糯米饭米泡涨,磨浆沥水后,搓成枕头形的米粑,用青青粑叶裹了,大蒸笼历时几小时才能蒸熟,因形如枕头,又叫枕头粑。枕头粑和挂面、腊肉、叶子烟一样,是那年月春节走亲戚拜年的礼品。
元宵夜的枕头粑煮青菜,寓意清清白白,青白人生又一年。既是“偷”的青菜,怎么又成节日呢?趣味在一个“骂”字,被偷了青菜的农家,第二天必出一个老妇人,立在自家地里开骂:“哪个舅子偷得呀!”“我地头栽的是灵芝草,吃了长生不老吗?”“偷亲偷亲,你要偷就偷你家亲戚的嘛!”“偷青”的人也不恼,这是喜骂!
偷青也有劝耕的意思:大年一过,年就过完了,该谋划开春的生产了,我偷菜是帮你腾地,帮你干活呢!于是骂的人也加了码:“苏东坡吃了枕头粑煮青菜,考上了状元,做了清官,你偷吃了我的青菜,当了状元,也要做个清官呀!”
岷江和思濛河交汇的地方,一个三面环水的坝子,是苏东坡的外婆家。苏东坡少年时被他父亲送到东岸中岩寺的书院读书,进京赶考时,他母亲就叫他们背着程家嘴外婆送来的枕头粑,带在路上可以进店加工,也可以用柴火烤食,晚上当枕头。苏轼兄弟双双考中进士,青神人就把枕头粑称为“状元粑”了!
随着汉阳航电、虎渡溪航电建成,岷江在青神汇成了三万亩水域的青神湖,40公里的岷江是四川通江达海的重要航道,也是青神拥江发展的崭新画卷。
前两天,一对农村夫妇拉了一架子车的青菜进城,那些青菜,没有削一点枝叶,完美地站立在车上,如同飘来一车花草。几十棵青菜,被农人精心呵护着,挤挤挨挨地摆在车上,如同一片行走的菜畦,两位农民一脸和善,有人问把菜种带到外地,怎么不长苞苞儿呢?
男主人很自豪地说:青菜,青神的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