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兮
走过西街时,阳光斜斜打过来,半条街在阴影中沉默,半条街暖暖地亮着。我选择走在冬日暖阳照耀的那半边街。与多数人一样,我也贪恋成都冬天的太阳。趋光,或是一种本能。
那些檐下晾晒的衣衫、鞋袜也在这温柔的光线里变得生动。这些贴身衣物,让人联想起他们的主人——在这条街上生活的老街坊。那件微风中晃动的红色秋衣,或是主人家在本命年收到的礼物。那双沾了泥、立在门边的军用胶鞋,或是属于某位顽固的老人,他定是不听孩子们劝阻,在近郊捡了地种菜。那双虎头小鞋子,应该出自那位偶尔在巷口摆地摊的巧手妇人。那件已经洗得泛白、变形的棉外套,一定是属于尝过苦日子,至今保持节俭品行,如我父亲一般的老实人。
我总是被这座古城的小细节打动。譬如,这衣架上晾着的衣物,在我眼中并不是一组静物,而是一组街道与人都活着的痕迹。这从日常中抽出的画面,胜过死在纸上的溢美之词。始终相信,生活,才是一座城最古老的传承。我喜欢西街,大概就是喜欢整条街历经千年,依然活着的感觉。
那繁华的新式商业气息还未袭来,小食店、老茶馆、钟表店、修鞋铺……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式,没有华丽的新派装修。老店的门面大多还是木门板,一张一张卸下,就开市,一张一张拼合,就关张。门面后面,还住着人家,小小的巷道过去,就是一个家了。我从未走进去参观过店铺背后的院落,更不知道人们怎样居住其中,有何种跌宕的人生。
我只对那些门面还保留了诸多记忆。有一家糕点铺,现在落寞了。但是每每经过它,也总是嗅到记忆中的鸡蛋糕味道。小时候零食几乎没有,但是只要外婆养的鸡争气,能下一堆蛋,我就有可能吃上鸡蛋糕。外婆是住在城厢近郊的村民,她要等鸡下了足够的蛋,攒够一篮子,才会带上那一篮子鸡蛋到西街的糕点铺,给些许加工费,让店家把鸡蛋加工成蛋糕。为了防止我偷嘴,她会把鸡蛋糕藏在带锁的柜子里。许是那鸡蛋糕的味道我隔着木头柜子闻过许多次,所以至今每每想起鸡蛋糕,鼻尖都似乎萦绕着那种浓郁的香气。有一次,和先生经过那家糕点铺,我说起这些往事。先生笑我小时候太老实,他说,他母亲锁在柜子里的苹果,他直接用螺丝刀下了锁具的螺丝,偷吃了再把螺丝拧回去。
我和先生的小时候生活物资都不算丰富,所以有了许多让如今的孩子难以想象的小事。那日,听了我关于西街鸡蛋糕的记忆,先生还给我讲起了他记忆中的味道。小学时候,先生没吃过香蕉,看见同学吃羡慕得很,家里又从不买这种相当于“奢侈品”的水果。有一天,他同学又带了一根香蕉到学校,于是,他犹豫再三,把攒了很久的5毛钱给同学,买了1/3根香蕉。拿着那一小截香蕉,他小心地剥皮,然后放嘴里,却舍不得一口咬下去,于是又把香蕉从嘴里拿出来,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刮。先生说,那香蕉的味道至今还记得深刻,就像你记忆中的鸡蛋糕味道。
我记得,那天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正坐在西街巷口的一家酸辣粉铺,等一碗地道的城厢酸辣粉上桌。对街的黄葛树已经把巨大的树阴撑到我们头顶,细碎的光在岁月包浆的旧桌面上斑驳。待酸辣粉上桌,这闪烁的光影,便给一碗粉儿加了古城特有的滤镜。我依然会把我碗里的牛肉臊子夹一块给他,他也会把他碗里的肥肠臊子递一块给我。我们吃粉儿,也听老板娘和员工聊八卦,更为一碗粉增加了佐料。
如此走过西街,回忆的香气跟了我一路。这短短的街道,快步走过只要十分钟,但有的人可能走了一辈子。我的外婆走了一辈子,我的奶奶走了一辈子,我的爷爷走了一辈子,我的父亲走了一辈子!他们的脚印嵌在一条街的历史里,寻不到,也抹不去。现在,我也常带着朋友们走过这条街,带他们去看旧时的县衙大门,去参观三清观的戏台,去吃陈家祠堂的老版川菜,去探访巷子深处的流沙河故居……
一条街,就这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鲜活着。属于爷爷奶奶的西街,一定不是我现在感受到的西街,而属于我的西街,一定不是我的孩子以后感受到的西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西街活着,我们就不必寻求“忒修斯之船”的答案。
无论如何,我仍然相信,改造后的西街,某家店铺的香气依然会编织出人们新的回忆。而某家院子的檐下,依然会有人挂起刚刚洗过的衣衫,那晾晒着的衣衫,就是西街上的人们,从古至今始终晾晒着的真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