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
2024年春节的气氛,似乎是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唤醒的。北方的小年和南方的小年,一前一后簇拥着,将各地人们酝酿许久的返乡情绪陆续点燃。原本天气好好的,突然就变了卦,恶作剧般,来了个断崖式降温,随后铺天盖地下起了大雪,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北方、东北方,雪积三尺;南方、西南方,先是下了几场大雪,接着便是落地成冰的冻雨。
回家过年,归途三千里,考验我们的却是沿途险象环生的结冰路面。老家湘南也正在经历一场雨雪冰交融的换肤仪式,远山一片茫茫的冰白,层层叠叠,云遮雾掩,恰似童话幻境一般;树枝、灌木不见身形,只见朦胧的雾气中一片夹着灰色的白,枝条一律躬下腰来,咋看如随笔画下的弧线。近处,路边的冬茅和草木,不堪重负,或僵硬地立着,或倒伏地上,看不到一丝生机。原野、村舍、菜园,幻生重影,粗看是一层晶莹的白,再看又透出一层淡淡的灰褐。
腊月二十九到家时,大雪早下过了,但那几天温度一直突破常年的底线,猛地下滑。天空受委屈似的淋着不大不小的雨,落在大地上,旋即凝固,结成一拃厚的冰,凌厉如刀山,如劈石,每一处都显露出大自然任性的锋芒。
进村的水泥路,映在灰色的天空下,仿佛一条蜿蜒的玉带。除了两条被无数次碾压的车轱辘印,路面余处是冻结的冰。显然,这冰不是新的,是前几天的雪落下来融化的,是夜里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凝固的,是北边闯进来的风吹干的,硬而滑。当时我开车经过时,明显感觉方向盘不听使唤,有失灵的恐惧感。我想,所有远道回乡的村人,都顾不得欣赏村子里令人唏嘘的造化之景,都会被这故土久违的冰冻弄得战战兢兢。伸出双手往炭火上烤了烤,上下不停翻转,像张罗一顿野味烧烤。和家人寒暄了几句,想起渝贵湘边界高速路上那条被清理出来的通道,我内心燃起一把火焰。于是,我从老屋的角落里操起一把锄头甩在肩上,推开门,顶着逼人的寒气,器宇轩昂地上了村西头的马路上。
路边的狗牙根草还是去年的旧色,根茎粗壮,在半透明的冰层下保持爬行的姿势,如同压实的干硬标本。橘子树上再生了一棵橘子树,一棵是老绿色,一棵是若有若无的冰白。将树叶上轻轻一掰,“嘭”的一声脆响,一片完整的冰叶便落在手中,筋脉清晰可见。
我扬起锄头,砸上路面,力道不轻不重,当年干农活的底子还牢实如初。冻冰“嚓”的应声裂开,裂纹瞬间四处逃散,像窗花,像闪电,像新年里绽放的烟花。刺骨的寒气逼得我有些手耳生疼,我顾不上停下来欣赏,迅速将碎裂的冰块收拢,一齐推进了旁边清冽的水渠中。一辆进村的小车驶来,经过我的时候,司机摇下窗,朝我笑笑。我匆忙抬头,看见一张粉白的脸上,有新柳一样的弯眉和海棠红的嘴,以及和煦春风般的微笑。
嘭,嘭嘭。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路段,一个健硕的身影也在挥起锄头砸向路面,那是村小组组长晓东。“看到你一个大学教授都在开路,我怎么好意思无动于衷呢?”他挥舞着锄头,朝着我大声喊了一句,话语里和着中年人粗犷的笑。我全身已经冒热气了,长期不劳动的体质明显有些后劲不足,于是马马虎虎地应了他一句。我本想说,我不是教授,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党员。但最终我只嘀咕了一声,很快被萧煞的寒风抢走了。晓东组长仿佛心灵感应一般,突然放下锄头说:“我在群里吼一声,叫村里的党员都来破冰,马上过大年了,要保证村路畅通。”很快,从村子的缝隙里陆续冒出几股人流,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扛锄头的,握铁锹的,还有人将许久不用的铁齿耙也拿了出来。一时间,村前蜿蜒的小路上叮叮当当,咔咔嚓嚓,几公里长的冰面很快被清除,原本僵硬湿滑的路面,冒出一丝温热。我知道,人群里有党员,也有群众,大家看齐的,是一种敢为人先、舍我其谁的精神。
大年初一那天,大家纷纷出门,走在干白的村路上,脸上带着新春的笑,脚下轻松撩过和畅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