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耕
我经常在四川的高原山区行走,见到很多旗树。
有报道称,“旗树”一词最早来源于 《CCTV·10》 的《地理发现》栏目。2016年6月5日,陕西商洛学院的学生在秦岭牛背梁海拔2255米处发现了这种树,将其命名为旗树。
近30年气候变暖,雪线大幅下降,大片丛林逐渐消失了,只有零星几棵来不及随大部队突围的树留了下来,挺立在风口。不知道被劲风吹了多少年,风把敢于对抗自己的树皮、枝叶统统拔掉,剩下顺风的东西酷似一面三角旗,这就是旗树。
去年,我路过木雅贡嘎山的一个坳口,四周全是冷杉、云杉、铁杉、高山松等亚高山针叶阔叶混交林,树姿挺拔,层次分明。山坳下的树木,其树干要比山上的更丰满圆润,沉积着风雪的印迹,但飘垂而下的米黄色松萝,宛若舞中裙裾,透露出大树沉默之外的欢娱。那里海拔4300米,在峰巅拉起的壮丽云层之下,我见到了两株孤零零的旗树。这种树低矮、弯曲,就像昔日驮着300斤茶叶的背夫。云与旗树倒向一个方向飞动,天光为之倾泻。
处在风口的树,铁杉、冷杉、雪松、杜鹃等,一般而言早就被夭折了。只有极少数的树可以存活下来,顽强地刻画着风的形象。
记得几年前,我采访深谙木理的制琴大师何夕瑞时,他告诉我如果把旗树锯开,可以看到向风的一侧很单薄,而背风的一侧很厚实。造成这种畸形的原因,是因为向风面的压力大,缺少树叶,且营养不足,而背风的一面则相反。旗树不仅木材质量较差,而且因枝叶稀疏、光合作用面积小而使得其生长也极为缓慢。
在一个完全被忽略的冷寂空间里,时光完全被风替代。但旗树不是被遗弃的孤儿,它更是时间的铭记者。就像爱尔兰诗人保罗·穆顿所写的诗《风与树》描绘的:
像大部分风
发生在有树的地方一样,
大部分的世界
以我们自己为中心。
在风聚合的地方
树也常常在一起,在一起,
一棵树会将
另一棵树拉进她的怀里拥抱。
他们沉重的枝条
疯狂地在一起,在一起,
这不是真正的火焰。
他们折断着彼此。
我常想我应该像
那棵独立的树,哪里也不去,
因为我自己的手臂不能够也不愿意
折断另一只。但是通过我折断的骨头
我能够分辨新天气。
冰山连绵,白光一片,你在等谁?
现在,我看到的这两棵旗树,应该是冷杉木,一前一后,前者为抵挡风显得更为矮小,被风拉弯的树干,像吃满了力的弯弓。后面一棵略高几寸,尽量躲闪,躲无可躲,也只好交出自己的枝叶。
这一前一后的两棵旗树,弯弓,不射大雕!弯曲的弧线几乎一致。后面一棵树略高,宛如前一棵树的影子。
也许,这是来自一个错误的约定,造就这场悲壮的站位,就像我们难以抉择自己的人生。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就必须醒着,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枯萎,更不能被风折断。孤立无援,旗树必须成为自己的屏障,旗树要成为自己的拐杖,它倾斜,但必须找到最佳的避风力点。
本应宝塔型的树冠,只剩下一面三角旗似的枝叶,倒转所有的箭矢指向一个方向。树冠的迎风部位被风刀刮削得干干净净,露出瘦骨嶙峋的主干。那迎风的愿望,来不及萌芽就被严寒冻结、摧毁,扎根于此,看似无意却又似乎有某种安排。
没有主张却有鲜明的立场,旗树再也没有后退。它是一张吃满了力的弓。
雪线之上的旗树,在破碎的冰碛石与砂砾之间,构成了我观察山巅的一个坐标。
阳光强烈,冰雪融化的水从旗树边流过。雪水裹挟阳光,宛如水中的火焰,但持久的冷远胜过穿胸而过的风。旗树气定神闲,弯弓引而不发,了无恩怨。
在贡嘎山下的海螺沟景区,管理人员告诉我:有一个植物学家为旗树加盖了塑料棚,密闭一段时间后,再动用动力风机逆向劲吹旗树,旗树就像一个吹散头发的女人,风度与美在大风里彻底失去了方向。第二天,被逆风吹拂的枝叶竟在一夜间全都掉落,整棵树光秃秃的,一派硬语盘空之势。这一现象让大家感到好奇,又重新进行实验,并用摄像机记录下了旗树枝条变化的过程。后来,他们弄清了原委:旗树枝条长期朝向一个方向,导致全部叶片都一心一意在维持其拉伸力,一遭遇逆风,它的反向张力十分脆弱,不能承受一点儿风力,所以就成了“秃头歌女”。
这个道理在告诉我:也许一个人吃了太多的苦,他更为严重的问题不是照旧继续,而是没有能力突然面对山珍海味!
走过千山万水,我本不是为旗树而来,而是为了登临雪山,但面对挺立的雪峰,唯有旗树佝偻的身姿引发我的崇敬。这是否为一种命定?而旗树,非要用雪峰的孤绝来反衬自己,这是否为另一种孤绝?
在我眼里,这两棵旗树是自洽的整体。
这两棵旗树,两张吃满力的弯弓,会不会把自己发射出去呢?
之前,冰川融化的速度令人担忧,如今,冰川退缩速度减缓了。我希望能彻底停下来,让那些旗树永远不倒,屹立在群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