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喜欢珙桐的名字。“珙”者，本义为形状较大的璧玉，如月一般，玉洁冰清，纯洁灿然；“桐”乃树名，凡是叫桐的树，都有着无一例外的坚毅和祥瑞之气，而且“桐”也是琴名，如桐丝、桐竹、桐音。二字合在一起——“珙桐”，皎如玉树临风，让人想到古琴的雅音，寂静的白，在长风浩荡中有着珍贵的情意。
珙桐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因为花形似鸽子，大众都直呼它“鸽子树”。我最初认识珙桐，是在无意中翻到的一本植物学图谱上，其中附有法国动植物学家阿尔芒·戴维手绘的珙桐花纵剖图，素描和彩色渲染让花叶栩栩如生，苞片上甚至可以看到细致清晰的脉络。1869年4月，戴维在四川宝兴穆坪首次看到盛放的珙桐花，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激动得喃喃自语，多美的白鸽啊。只见万绿丛中，珙桐花宛如万千白鸽栖息于树，洁白的苞片酷似鸽翅，紫红花序如同鸽头，黄绿色的柱头，又像鸟喙。山风吹拂，一棵棵花树轻微点战栗，美不胜收。后来，珙桐被引种到西方，逐渐成为举世闻名的观赏树种。
我在现实中听说珙桐，是来自家乡一位摄影师的讲述。他说，大邑西岭山中也有很多珙桐树。“在第四纪冰川期，绝大部分珙桐相继灭绝，仅在中国南方山区幸存少数，很难移栽成活，也不易繁育。”在他的描述里，珙桐是充满灵性的美树，枝叶间飞满白鸽，不知是翅膀变成花朵，还是花朵变成翅膀。他发过来几张自己拍摄的照片，一树洁白，一群白鸽蹁跹，芳菲正华，唱着青春之歌。
从此心心念念。那山谷云雾里的一树树纯洁，是来自千万年前的深情呼唤。后来跟人提及，发现想看珙桐花的并不只是我一人。一位朋友说，他多次进山，皆因时间不对，没有遇到开花。他盼望了却多年的心愿。没承想，无心插柳，在一个暮春下午，我们竟然与它不期而遇。
那次去西岭，我们原本打算拍摄高山杜鹃。每年四五月间，在海拔2000米以上，树形高大的高山杜鹃燃烧怒放，十几朵花相互簇拥，或红似丹霞，或粉若桃腮，或淡紫如梦，端的是花团锦簇。不料，抵达鸳鸯池一带时，杜鹃花已经香消玉殒，树上挂着一些枯萎的花瓣，像几片残梦。
午餐后，乘坐缆车去日月坪。阳光灿烂，山中能见度很高，透过缆车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山谷里的树木，有些树的绿叶丛中开满洁白花朵，花形如鸽子，温柔美丽。“快看，珙桐花！”朋友大声惊呼。我内心忽起旖旎，像生命中等待许久的人，突然撞见了。
此刻，阳光倾泻于大地，我的欣喜伴随珙桐花开放，在蓝天下高举着新奇。阴阴树木间，那些洁白的小翅膀仿佛振翅欲飞。我远远地望，心有渴念，缆车啊，请开得慢一点，可知道，一忽儿便擦肩了——擦肩，就是错过啊。一生中的许多年华，曾有过多少鲜妍的错过？
抵达日月坪，我们直奔珙桐而去。幽静山谷里，薄雾氤氲，几株开花的树木，静静站立于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间，正是珙桐。其中一棵，主干早已断掉，但又长出两根树干。树干笔直，树态端正，茂密的枝条斜向上伸展，真是苍茫山川间的一道风景。细看，珙桐的树皮呈灰褐色，其上覆盖着苔藓，还有一簇簇槲寄生植物，散发出原始之美。
珙桐的树叶呈心形，叶缘带一圈锯齿，鲜翠地堆聚满树。每一片都有清晰而深刻的脉络，仿若记录着过往的记忆，那些与银杏、鹅掌楸共度的极寒与艰难，怎能不刻骨铭心呢？最耐看的，自然是珙桐花。一群白鸽展开羽翼，在绿叶间上下翩飞。雪白花瓣、翠绿树叶，交相辉映，书写着清新与淡雅。多么干净的白与绿，不耀眼，不艳俗，呈现出丰富的单纯。我看得呆住了，这就是珙桐花，这来自千万年前的问候。它使人联想起欢乐、和平、烂漫、纯净……这些汉语里的好词，仿佛都是为珙桐而准备的。
朋友神情激动，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按动相机快门，一阵猛拍。
走近细看，我这才发现，珙桐花并非仅是白色，初开的花朵其实是浅绿的，它们在风雨的爱抚下，叶绿素渐褪，渐渐变为乳白，快凋谢时则会变成棕黄色。如此次第渐变，就像人从年轻到老去，会经历不同阶段的美。其中深意，值得寻味。
然而，珙桐开的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花。是不是很意外？我们看到的两片鸽翅形状的白色花瓣，是生长在正常叶和花朵之间的两片变态叶，也称苞叶。朋友说，珙桐非常聪明，它将真正的花朵藏在苞叶下，是为了让它免遭雨淋，以防花粉受损，同时，宽大柔软的苞叶如同旗帜，还能招引昆虫前来采蜜授粉。有趣的是，珙桐辛勤孕育出花朵，想尽办法吸引昆虫来传粉，但其成功繁殖的概率就跟中大奖一样低，大约开一千朵花才能结出一枚果实，向来有“千花一果”之说。
记得植物书上说过，珙桐很“懒”，跟长寿的龟一样，其种子有一项特殊本领：休眠。在极寒情况下，珙桐的种子便自动休眠，也就是说，在冰川时期，珙桐种子被冰藏起来，直到冰川融化，温度适宜，种子才会生根发芽，长出树苗。经历冰川的植物，不仅是勇士，也一定是草木中的智慧者。此刻，一树树珙桐站立在山林里，迎风招展的美丽令人心驰神往，也仿佛昭示着，在不同遭遇里保持恒常的静定，才是真正的王者风范。
站在树下，闭了眼，隐隐中仿佛听到有白鸽振翅。一声声鸽哨从山涧幽林响起，倏忽间，清脆的哨音传到白云之巅。风大了，满树白鸽呼啦啦地全部起飞，让人想流泪。能从遥远的冰川时代之前，一直开到今天，珙桐是一种神迹。我们能在这个时空里与它相遇，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这如玉之嘉树，翩翩潇洒美君子，皎然有雪意，它临风一笑，便是情动千古，风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