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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16日

一声蝉鸣

□郭发仔

其实夏天过了一多半了。不过这天气忽阴凉忽燥热,像个说话没谱的二愣子。因此,大多时候人们都觉得这夏天不正经。

我中午从梦中抽出身来,恍恍惚惚去上班,才发现这时候的天气才是正经的夏天。浓绿的樟树、黄葛树,碧绿的柳树、石榴树,墨绿的玉兰树、泡桐树,还有那些四处蔓延的木香、紫藤、蔷薇,都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动静。太阳主宰了一切,像一团发着白光的焰火,烤得大地明晃晃的,高楼上、树木上,甚至草地上,有一层热气噌噌地冒着,似乎随时都会被点燃。

一年四季,一季四时。在大城市里忙生计与乡间不同,所有的节奏都与这时令没什么瓜葛。我正试图从内心深处挖掘一点过去的东西,忽然一声熟悉的叫声从对面的杉树林中传来:“嗻——嗻——”很显然,这是第一只醒悟过来的蝉。但这叫声明显底气不足,想大声宣泄又怕惹出是非,絮絮叨叨欲言又止,像乡下耳根子下发牢骚的老妇人。而且,这蝉的叫声不干脆,遮遮掩掩、犹犹豫豫的,似乎在怀疑这是不是真正的夏天,自己该不该叫出来。这蝉鸣持续不到十秒钟,便戛然而止了,周围所有的物体又迅速凝固,只剩下焦灼的阳光,疯了似的炙烤,火烧火燎,又了无生趣。

这声蝉鸣,让我想起了乡下的夏天。乡间的夏至,稻禾秾芳,河柳苍翠,就连田埂上的牛筋草都长成了树的气质。这是农忙季节里难得的短暂空当。少时常和一伙小娃儿去宜阳河里,耍水、玩沙,从岸边水底掀起河柳细软的根须,看长着锯齿的沙鳅翻出白色肥嫩的肚皮来。大多时候,去河边抓蝉最好。宜阳河岸全是低矮密集的红柳,那蝉贴在柳枝上,笨得出奇。将柳枝掰下来,将手掌盖下去,竟然毫无知觉。待抓握手中,那蝉才睡醒了一般,“嗻嗻”地叫几声,极不耐烦,又无可奈何。很多时候,也抓到一些哑巴蝉,如何挑逗都不吭一声,很是没趣。后来听人说,这是母蝉,身形修长些,是不会发声的。从此,我见这类蝉,都一并放过,总觉得没点态度对不住这火热的季节。

宜阳河岸除了红柳,便是高大斜逸的枫杨树。那上面的蝉多,叫得最欢。那上面的蝉似乎知道天高皇帝远,逮不着,叫声轻快流畅,得意时还带着腔调,低八度起调,然后立即进入高音区,C大调、G大调、D大调,最后是声嘶力竭的A大调,此起彼伏,叫得整个村野都是热血沸腾的,仿佛整个夏天都是它们的主场。

大人们对蝉不感兴趣,只关心稻田里禾苗的拔节、扬花、抽穗,最后一串串弯下腰来。其实,田地里的收成,全靠这火辣辣的日头,一点点将青苗晒成绿苗,烤成淡黄,最后烧成一片金灿灿的火海。蝉的单调叫声,在乡农耳中除了聒噪,便是焦心的时令催促。放水晒田,把镰刀磨快,给打稻机上油,修复旧箩绳旧扁担,所有细节都和抢收抢插时刻的速度与激情息息相关。

蝉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只是在这个发烫的季节里无聊地呐喊,谁也不清楚它们在传递一种什么信息。

我在后山的杂木林里见过另一种蝉。与宜阳河边的黑蝉不同,这山里的蝉瘦长,全身黄褐色,拖着长长的透明蝉翼,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这蝉的叫声没那么尖锐,“知啦知啦”的,总在中低音区发声,一起一伏,不疾不徐,没有一点脾气。但是,这蝉声好听,像瓮罐里敲出来的声音,有回响,有共鸣,也有金属质地,是夏天炽烈氛围里最有情调的艺术。小时候,我总想抓来一只山里的蝉一探究竟,但这蝉太过机敏,不等靠近就倏地飞远,只留下干燥的杂木树干,空荡荡的在日头下又裂开一层来。

后来才知道,蝉有几千种,故乡的蝉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走南闯北,道听途说,也知道了蝉在各地有很多叫法:知了、蜩、知拇吖、哔蝉、海咦、蛭蟟、蛣蟟、嘟了龟儿、大嘟了、知了龟、知了猴、蛣蟟龟、爬杈、梢潜、蠽蟟、蠽蟟龟,所有的名称都是当地人对蝉的亲近方式。蝉壳是一味中药,我爬上宜阳河边的枫杨树上时,隔壁村的小伙儿告诉我的。他会抓蝉,在一根长竹竿上,用细铁丝套一个网兜,在蝉的头顶上轻轻一挥,惊慌失措的蝉就落网了。我觉得这样抓蝉有些机械,少了过程,就像生吞了一颗成熟的李子一般,没味。

故乡的蝉鸣成了记忆中的幻影。城市里的四季时常模糊了边界,即使是棱角分明的夏天,也是凉热交替,晴雨无常。况且,工作生活都被空调调控,对夏天火一般的热情早就变得迟钝了,就像这午间短暂的那声蝉鸣。

不过,时序难易,岁月有痕。城市里的夏天,应该很快就会听到响彻天地的蝉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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