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祖国的西北边陲新疆出生的。一直熟悉的是豪爽大漠与蹿天的白杨树。我家周围有一条沟渠,叫“和平渠”,渠里每隔几米种一棵杨树,瘦而高,仿佛只长个子不长腰身。每到春夏上游水库会专门放水,水流蜿蜒流过白杨树,也算一种灌溉。小孩可以穿着凉鞋在小渠里踩水,水大的时候,漫过小腿肚。大人一点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甚至不担心会把衣裤打湿。因为天气干燥,就算湿了水,很快就会干。我居住的城市没有天然的河或者湖或者池或者塘。水,是金贵的。
父亲说:“在我的老家南京,有一条著名的秦淮河,非常宽大,绕着南京城。我小时候一出门就到河边了,可以在秦淮河上泛舟,夏天还可以捞鱼捉虾……”
父亲一脸回味,我常常被带入他那种想象的世界,一脸憧憬。
记得第一次跟随父亲回南京老家过暑假,是20世纪80年代,那时的我是十来岁的北方小姑娘,黑瘦高,也似白杨。爸爸带着我,坐了三夜四天的火车来到南京。火车过长江大桥的时候,爸爸搂着我趴在车窗边,用手指指点点:“看,这就是课本上的南京长江大桥,这条江就是长江。”爸爸比我激动,即便支边的时间已远远长于他在故乡的时间。南京对他来说,永远是乡愁。
大学毕业后我定居南京,开始了我的南京生活。南京,真的是一座温柔友好的古城——人们性格平和,口头禅是“多大事儿呀”,街头巷尾都在忙着吃吃喝喝,每个女孩都声音嘤嘤的,白皙丰盈,会相约着“去新街口,买裙子啊”。对古韵古音的南京,我慢慢适应了,也适应了遮天蔽日的老梧桐,一到春天就毛絮纷飞,还有老宅子井台边的苔藓、绵绵黄梅雨季、夏日湿热的空气……
那随时可以游荡到的秦淮河两岸,成了我排遣寂寞与想念新疆的一个避风港。每当我徜徉河畔,或者在长干桥上趴着石栏发呆的时候,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总能感受到一股安宁的力量。
老井,青苔,石板路
老街巷的味道,混合着那种有滋有味居家过日子的气息
儿时第一次到南京,我们住在父亲家的老宅子里,现在是叔叔的家,叫柳叶街。蜿蜿蜒蜒的石板路铺就的小巷,两边是剥落了红漆的古旧木门,木门很高,门后是迷宫般的深宅大院。那时看过一部电影《七十二家房客》,就是这些宅子的真实写照。
推开双扇木门,里面别有洞天。一个天井,有光屁股的小孩在玩耍,几位年纪大点的姨伯在择菜。看到风尘仆仆的我们,他们纷纷用南京话打着招呼。穿堂风呼呼地吹,一点不显得挤逼。老房子大多有高高的门板,高高的、磨得亮亮的石阶,小孩要费点劲儿才能跨过去。外观看上去都破旧了,但里面的人家都过得生龙活虎。老街坊老邻居的,吃饭时,摆张桌子出来,左边的李家和右边的王家,伸个筷子就吃到对方的菜式了。小孩子也不分彼此,隔灶饭香。院落里一口老井,据说是南宋时期的。周围是绿油油的厚实青苔。不明就里的我曾经踩上去,摔了一大跤。
我好奇极了。南方的一切都与我的新疆完全不同。他们说着糯糯的方言,男人都穿着裤头背心,女孩子都长得白皙、丰满、小巧,笑起来甜津津,更衬得我黑瘦和高。整个宅子里住了十来户人家,简直可以捉迷藏。婶婶扬声叫与我年纪相仿的堂姐妹——“姗姗,带水欣去河边走走,等会儿回来吃饭。”姗姗清脆地“哎”答应一声,给我一双木拖鞋,示意我换下球鞋,笑嘻嘻地说,“我们出去晃晃。”
沿着石板路,一路曲里拐弯地前行,老街巷里有一股味道,混合着老式木头房子、浓油酱赤的食物、密集人气儿、老青苔、香樟树与梧桐以及经年累积的湿气……但一点不觉得龌龊,是一种有滋有味的居家过日子的气息。
姗姗带头在前面走。这个与我有四分之一血缘关系的堂姊妹与我完全不同。典型的南方姑娘,一条泡泡纱连衣裙穿在身上,显出几分亮眼的青春气息。白晳的鹅蛋脸,淡淡的俏皮雀斑,嘟着的嘴说出一串音乐般流畅却完全不按照拼音发音的南京话。她在前面一扭一扭地走着,不时回头对我展颜微笑,提醒我注意脚下,路滑。我想到的字眼是“巧笑倩兮”。她跟我介绍街巷的名字:仙鹤街、张都堂巷、箍桶巷……巷子里有点闷热,不一会儿我就一身汗了。姗姗回头看看我,抿嘴笑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河边了,那里凉快。”话音刚落,巷子尽头,是一座古老的石桥,一条长长的河流出现在我眼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爸爸心里一直流淌着的秦淮河,以及长干桥。
长干里与乌衣巷
朱雀古桥下流淌的,就是那条“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秦淮河是南京城的母亲河,发源于句容和溧水,在江宁方山处合二为一,经明代外郭城门之一——上方门流入南京城,在东水关处分为两支,其中一支沿明城墙东南、南部和西南部绕行,从三汊河口入长江,这就是南京的外秦淮河道。 外秦淮河是相对于内秦淮河而言的。外秦淮河指的是“城外之河”,是贯穿南京溧水区、江宁区、秦淮区、建邺区、鼓楼区的重要城市河道。而内秦淮河指的是城内(古城墙之内)之河,即通常说的从东水关到西水关的“十里秦淮”。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姗姗带我走过的集庆路与长乐路连接的大片仙鹤街、柳叶街、张都堂巷、长干里及周边一带,正是老城南非常有代表性的街巷框架。这里纵横交错的很多条街巷,是最早开发南京的先民聚居地,也是南京建城最早的越城旧址,至今有2500余年。
跨越外秦淮河的长干桥长100米,桥名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南京市市长刘伯承元帅的题字。李白曾写过一首著名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六朝时代的许多大人物,都住长干里及其附近——东吴名臣张昭,西晋大文豪陆机、陆云兄弟等。距离长干里不远的乌衣巷,在东晋时代是高门士族的聚居区。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雀古桥就在长干里北口。朱雀古桥下流淌的是内秦淮河,也是现在很多人认为的秦淮河,是古时诸多文人歌姬摇着画舫、夜夜笙歌的那个秦淮河。
在外秦淮河两岸,自明朝以来形成的手工业作坊群落以及相关街巷“十八坊”散布其间,著名的“秦淮三坊”——糟坊、油坊、玉壶坊就临靠在秦淮河畔。明初朱元璋在南京建都,都城47万人,手工业工人就有20余万人,大多居于城南秦淮河两岸。
清朝南京的纺织业发达,清末民初陈作霖《金陵琐志九种》称:“乾嘉间,通城织机以三万计”。陈的故居就在安品街。聚宝门一带是云锦织户的集中地,秦淮河两岸有多个染厂,今天的雨花路扫帚巷附近就是“漂丝码头”旧址。为了保障漂丝流域不被侵占,清朝咸丰、同治年间两次在长干桥沿河立碑,标志漂丝地起止处。
大报恩寺遗址、古越城遗址也在河沿岸。沿着外秦淮河两岸的建筑,构成了南京古城最具历史特色和江南庭院式的民居格局,也流传着郑和下西洋、牧童遥指杏花村、大明十六楼等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历史或传说。沿途还保留着石头城遗址、明城墙、宝船遗址、渡江胜利纪念馆、七巧瓮等重要历史遗迹。明清时期,金陵四十八景中有十三处历史人文景观分布在外秦淮河两岸。总之,外秦淮河贯穿古城人文历史遗迹,是一部南京的“水上通史”,也是六朝古都的交通大动脉。
龙虾,老宅,老香樟
长干桥头,乘凉的人们挤挤挨挨,让夏夜很热闹
那个暑假我都在南京。我和堂姐妹及邻居小孩经常在夏夜吃完晚饭,拿了蒲扇,趿着拖鞋,穿过石板小路,挤挤挨挨地走到长干桥桥头放风凉。
两岸有很多小房子临水而建,乘凉的人们让夏夜热闹极了。摆摊的小贩当街将西瓜切成一牙一牙地卖,晒得黑泥鳅一般的小孩在河里打闹嬉戏。人们搬出竹椅竹床搭在河边,聊天、吃饭、打牌。
那些曲曲弯弯的街巷,从这边绕到那边,总能绕到河边。叔叔经常去河边钓龙虾回来,个个膀大腰圆、辣红肥美。我们姐妹俩搬了小板凳坐在天井里,我学着姗姗的样子,用细剪刀剪掉虾须,拉出尾巴里的肠子,再用牙刷刷大钳子与白肚子。活蹦乱跳的龙虾被婶婶下了锅,浓油酱赤地烧出一大碗。我第一次吃龙虾,也是姗姗教的,如何掰下头,嘬,再拉尾巴,用筷子捅出肚子肉。唔,好吃到飞起。
叔叔家有一个老朋友苏阿姨,就住在长干里剪子巷与箍桶巷附近。走过长长的街巷,闻到秦淮河的水腥气,就到了苏阿姨家。那是个大宅院,两扇巨大的雕花木门,门栓是黄铜狮子衔着两只铜环,油亮油亮的,扣起来声音很清脆。进得门来,黑咕隆咚,院里一棵参天老香樟,夏夜散发浓香。院子很大,两边厢房都黑黢黢的,尽头亮着盏黄灯。苏阿姨笑吟吟地在堂屋里摆好了瓜子、糖切片等零食。苏阿姨的爷爷辈及以上都是书香门第,据说做过举人,当过文官,在南京置办下这么一处老宅子。苏阿姨两个女儿与我同龄,没考上大学,苏阿姨觉得有点对不起祖宗。但女儿们不以为然,其中大姐在当年夫子庙著名的状元楼做前台,后来与同单位的男孩结婚生子,踏实过着日子。
沿河看遍石头城
栈道连绵,古城墙一路相随,书写古城南京的前世今生
20世纪90年代以后,南京开始了城市快速发展时期,古城以摧枯拉朽之势,旧貌换新颜。各种改造工程启动,我家那片老宅子在长干里改造工程中也消失了,老街巷拆迁后建起了片片新楼、新商圈。叔叔家住进高楼是充满喜悦的,因为老房子看着古色古香,但潮湿、挤逼,居住体验并不好。
随着现代城市空间不断扩展,外秦淮河早已囊括进城市内部。秦淮河一度长满了蓝藻,各种垃圾废物废水令水质污染严重,叔叔也不再去河边捉鱼摸虾。直到2002年,南京大学王颖院士等11位专家、教授联名上书市政府,指出秦淮河“藏污纳垢不出流,满河污水祸四周”。随即“秦淮河环境综合治理工程”拉开了序幕。
一年又一年,我亲眼见证着秦淮河重新绽放青春。爱跑步的我首先发现沿河两岸修了木栈道,一直延伸,连绵十多公里。沿着河岸两边可以跑个半程马拉松,其间一路欣赏明城墙风光,经过老东门、老西门、大报恩寺遗址、夫子庙景区、雨花台景区、石头城遗址,一路往北,过莫愁湖、清凉山、古林公园、郑和宝船遗址、狮子山风景区,直到三汊河入江口。
秦淮河汇入大江后,还可以在长江边新建的绿道上继续奔跑,感受长江的澎湃。这一路河道宽阔、水质清澈,空气里是两岸树木混合着水汽的新鲜味道。你可以随时停下来,站在观景台前欣赏碧波荡漾、杨柳依依。古城墙一路相随,不同区段有不同的历史遗迹:长干故里、报恩寺塔、莫愁烟雨、石城霁雪……一路看遍古城南京的前世今生。
我们的秦淮河又回来了,既熟悉又陌生。内外秦淮河已经融会贯通,那个“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继续在夜晚闪耀,夜航画舫,看不尽两岸繁华。文德桥上的秦淮半边月,千百年来还在照着乌衣巷,守望着石头城。
前两年我参加了一次南京马拉松,从雨花台鱼贯而出,大报恩寺敲响晨钟,为来自全国的马拉松选手祝福。我们跑上长干古桥,桥下是秦淮河潺潺流水,抬头,是中华门古城堡开门欢迎我们。从越国大夫范蠡筑城到今天,古城南京已经有着2500年历史。奔跑在这样的古都,我心里充满了自豪。
从父亲心中永远的乡愁,到我身边这随时的依恋,秦淮河历经岁月沧桑,守候着一代又一代南京人。姗姗与我仍旧常漫步秦淮河两岸,春天赏花、秋天看落叶、夏天闻蝉声、冬天等飘雪。秦淮河从未让我们厌倦,永远给予我们内心安宁与慰藉。
本版撰文 周水欣 图据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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