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庄稼必然要长在庄稼地里吗?不一定。有些乡间作物天性犷野散淡,它们不喜欢被拘囿于方方正正的田畦,像兵士操练那样循规蹈矩,齐刷刷、一趟平。它们特立独行,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房前屋后,种瓜点豆”,小时拍着巴掌唱儿歌,唱的就是它们。
儿时的川西农家,清一色林盘簇拥的四合院。横顺几间茅草屋抑或小青瓦房。泥地院坝,鸡鸣犬吠。一围竹篱是低矮的院墙,木栅门虽设而常开。
瓜豆们理应感恩那些四合院的主人,它们每一枚生命自由生长的缘起之地,都是庄户人家帮忙选定的。地道的耕夫熟谙乡土上这一类瓜豆的秉性,会很体己地为它们因地制宜锚定扎根蓄脉的某个隅角。譬如栽种冬瓜和南瓜,乡人一定会选择院舍当阳通风的一面,贴着屋基土墙,掘窝穴,夯底肥,培细土,再把瓜苗小心移植下去。稚嫩的叶瓣纤秀巧致,像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只需半月,瓜秧就牵出长藤,顺着农人斜搭房檐的一支竹竿,或是干脆贴着斑驳的墙面,吐着盘丝曲曲折折往半空爬升。一个月,藤梢蹿上了屋顶。人字形的屋顶盖是它们恣意捭阖的疆域,它们想要横着走、竖着爬、从屋脊上翻过来越过去,甚至在屋檐边荡秋千,谁也管不着。乡人只消隔三岔五往它们根部浇灌一次肥水,别的无须多费心劳神。瓜藤落得自在逍遥,越长越壮实,毛刺刺的茎干,肥阔的绿叶。花骨朵绽开来,金黄玉白,展劲吹打着欢喜喇叭。旺花季令时,朵子是繁密的,但到了落果期,一部分却成了“谎花”,兀自败谢。脱胎而出的瓜蛋,看似随机衍生,实则暗藏优胜劣汰的玄理。每一颗瓜蛋之间,疏隔着恰如其分的距离,能保证茎脉营养输送的均匀与充足。瓜蛋的坐落点,一定是在坚实屋脊和梁椽撑力的位置上,是谁如此精心谋略?不知道。这样,哪怕它们一天天发福,长成床枕和磨盘大小,沉甸甸好几十斤重量,也安然无恙,从未听说过谁家冬瓜南瓜因立脚不稳导致坠地粉身碎骨。
冬瓜,从生长到成熟与冬天并无瓜葛,南瓜,当然也并非只是偏安于南边。人们为什么给它们起出这样奇葩的名字?小时不得其解,胡乱猜想,悬念多年。近日查阅百度词条,专业解释一目了然,却很是寡淡无趣。人的许多追根究底,最终都是自讨没趣。
农家大多会在院坝中央搭一篷竹木架,经年累月,就有葡萄枝叶葳蕤。夏天庇荫纳凉,入秋还唾手可得满篷酸酸甜甜的果实。乡人顺势而为,将几株葫芦混植架下。葫芦丝蔓远比葡萄纤弱,生命力却极其坚韧,当仁不让地在篷架上见缝插针,编经织纬,舒张枝叶,活出自个儿的蓬勃生机。七八月间,人闲坐一团清凉里,仰头望,密匝的紫玉玑珠,其间,垂悬数枚橙中透青的葫芦。葫芦是一道好时蔬,炝炒、凉拌、煨炖皆为美肴,兼有清热护肝的疗效。乡人却并不食尽,特意留一枚匀称个大的,任其在藤上慢慢变老、干透,再摘下,逢中一锯,挖掉瓤子,便是两只水瓢。悠悠浮于水缸,能用好些年。
豌豆、胡豆和扁豆的点播,更见是乡人的随意手笔。肩扛锄镢出工下大田,兜里揣些豆种籽粒,途经田埂,走走停停,挥锄在埂边掘一串小茬口,往泥缝里抛入两三籽豌豆胡豆,回头抽空再补撒一撮草木灰。扁豆耐旱,荒包土坡的野槐桤木树蔸下,是它们安身立命的福地。对这些豆类,乡人一概“贱养”,从不人为浇灌锄苗,完全让其餐风饮露。这些豆类蒙承天地精华,一日日欣欣向荣。豌豆开纯白花,田埂上像是栖满鼓翅欲飞的粉蝶;胡豆开紫色花,花心里噙着黑仁,看上去,酷似一双双忽闪闪的大眼睛。荒坡埂上簇生的扁豆,蜂拥攀爬,缠坠得那些杂树腰身都打不直了。扁豆,吾乡俚语称作“娥眉豆”,那一弯弯水灵的豆角,岂不像美人眉宇之间楚楚动人的一痕风情?娥眉豆生育能力旺盛到令人咋舌,采一拨冒一拨,从炎夏到秋凉,如井泉之水,源源不绝。
在寸土寸金的川西平原,这些瓜豆没有耗费一星半点田泥,它们的存活状态几近于“放养”与“野生”,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它们自由自在地萌芽、滋长、旺茂,最终缔结出完美硕果,成为乡村五谷杂粮的重要一分子。当它们被采摘下来,成为四合院一家老小的锅里食、盘中餐时,就轮到淳朴憨厚的乡人对它们感恩了。在生活困窘的年代,那些无拘生长的瓜豆,成为乡村千家万户不可或缺的食物补充。遇上青黄不接的日子,它们甚至挺身而出,成为“主食”,维系乡人不绝如缕的袅袅炊烟,滋润清苦中孕着希望的生活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