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昭
一
锦江,如飘柔的锦带,绕着一座城,呵护着一城的人。
我就是这一城人中的普通人。锦江水,润我、养我。
自16岁,从川中丘陵来成都,从北门万福桥、南边九眼桥,到南面的锦江大桥,搬了几次家,搬来搬去都没离开过锦江。桥上桥下,左岸右岸,我恋爱了,结婚了,安了家,努力去奔过前程。
锦江离得开我。看来,我是离不开锦江了。锦江是我的风水。
说锦江,自然说到奔跑,是的,就是跑步。
不少人问我,我也问过我自己,是跑步选择了在锦江,还是锦江吸引着我去两岸跑步?从少年跑过了青年,从青年跑进了中年,冬夏无阻,仍未停歇。
跑步,是生命的姿态,动的姿态,力的姿态,也是致谢、感恩的姿态。看那些飞禽,它们尽情打斗,尽力奔跑时,也是在致谢和感恩。飞禽用打斗和奔跑,致谢食物对饥寒的馈赠,感恩同伴的守候和亲昵,才少了独行的孤寂和恐惧。
记得是盛夏,锦江两岸很是沉闷,像极了一座没有蜜蜂的花园,像极了一片没有孤烟的大漠,天地无声。小区保安见我又顶着太阳去锦江两岸跑步,不解地摇头。可我汗透身心,酣畅淋漓,如窜进花园里的一只蜜蜂,如直立大漠上的一柱孤烟。锦江,因奔跑的脚步而增了生机,多了灵动。此时,我和锦江是一个整体。
先前,这座城的人,谁都没怠慢过锦江,有字无字的史,都为锦江而歌,看薛涛的井、杜甫的笔、苏东坡父子的门板画,还有东大街桥头“夜游锦江”的喧哗和人头攒动。可谓“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河与河相汇,是山川造就的缘,人与人相识,是时间修得的缘,一个人若能与一条江,或一条河长年相伴,那是天地赐给的大缘。
我与锦江就是这样的缘。
跑步,是我的诗词、歌舞、鲜花,是我对锦江的致谢、感恩,以生命最原始的姿态。
二
算来,住在锦江边,吃在锦江边,已过了半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近水者呢,近锦水者呢?
近水者善,近锦水者止于至善。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此有古话为证。
想起了一只猫,金黄色的猫。
事过多年,还在想,那只金黄色的小猫咪是如何下到水边去的?
堤岸到水边,是台阶,水泥做的那种。小猫咪蜷缩在最低处,也就是最近水的一梯上。它金黄色的茸毛惹眼,惹得在堤岸跑步的我放慢了脚步。细看,形似猫,还是个活物。没犹豫,翻过栅栏,往水边的小猫咪走去。
常在这一带跑步,难免会遇上一些让我停下脚步的人和事,比如,一只小鸟,嫩着翅膀,飞不上树;比如,一只掉落在路上的金蝉,正在艰难地脱去外壳;比如,一条被钓起的鼓胀着肚子的大鱼,一看就知,它肚子里正孕育着无数的生命。每每此时,脚步总会慢下来,无力跑开,有时还会伸出手,弯下腰,甚至去放一回生……
“咪-咪”下一梯,我唤一声,到了它跟前,小猫咪仍不应。它如此虚弱,是怎么来到这命悬一线的水边的呢,难道是饥寒中嗅到了水的味道,受生命的召唤而来,或是小猫咪本来已是一只病猫,被人拿到江边,只是没忍心直接丢进冰冷的江水里?
我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手。就在小猫咪将被我捧在手里时,我突然收了手。猫病、感染……多个念头在脑子里交替闪动。想退回堤岸去,就当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发生。转身时,见堤岸有卷缩的脑袋,趴在栅栏上,正往下瞧。这里是锦江左岸的九眼桥头,多年前是劳务市场,简单说,是“人市”。城里需要搬砖的、掏下水道的、去家里做小阿姨的,都来这里找。快过年了,天寒,事也寒,没找到主的,或说暂时没主人要的,无事,就趴在栅栏上看江、看水、看一只无助的猫。
相比,我遇上了些好运。
锦江,锦水,源自濯锦。因蜀锦而名的还有锦城、锦官城。
两岸的人,喝锦水,游锦江,住锦官城,人人都在“锦”里,人人都盼锦衣在身,锦绣前程。
我虽无锦衣,更说不上锦绣前程,可锦江圆了一个丘陵人家数辈人的平原梦,圆了一个李家孩子的成都梦。锦江,还将一位锦江女子嫁与我这个放牛娃,也使放牛娃有能力在锦江边置下了一个安居的窝。
寸草报三春。致谢锦江、锦水,虽无绫罗锦绣,五味佳肴,做一个配得上这方水土润养的人,奔跑、健康,从善如流——人如江河善,心似锦水流。
三
我的手,与一只猫相遇,伸出去,是善,是生,是天堂;收回来,是恶,是死,是地狱。迟疑间,浩浩锦江,水雾升腾,一股浩然之气漫向两岸,漫向我,漫过我的全身。
小猫咪被我稳稳捧在手里,一梯一梯拾级而上,它被带上了堤岸。
岸上的花台,小猫咪软软地趴着,站不起来。这段堤岸,较窄,人流、车流,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如果把小猫咪放归这里,是凶多吉少,极不安全。在街对面,有片开阔地,是水井坊遗址,属保护地。我捧着小猫咪,穿过斑马线,冲开阔地跑去。这里虽人少车少,地势开阔,可奄奄一息的小猫咪,要的是有人间烟火气的去处。脚步还未在开阔地站稳,又看见了香格里拉大酒店就在前方。我捧着小猫咪,逆锦水而上,奔香格里拉去。可酒店的大堂在二楼,底层也是冷冷清清少人来往,似乎这里也不是小猫咪适合的归处。于是又继续往前跑,过了合江亭,在安顺桥头左拐,过桥,到了锦江右岸,这里是音乐广场,也就是成都的酒吧一条街,这里商铺不少,尤其是小吃和住家户多。小猫咪被我捧在手里,软软地一直没动静,我也不停地“咪-咪”唤它。站在一餐馆门前,刚要开口为小猫咪求助时,一抬头,望见了在不远处的我住的小区大门。
四
多年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让母亲遇上。
母亲散步,走在锦江边,一只猫在她前后跟着。母亲说,跟我干啥?没带吃的给你,忙你的去哈。猫还冲她“咪咪”地似乎在答话。母亲走自己的路,转动手里的念珠,从九眼桥到锦江大桥来回走了一圈,就在快到家时,母亲发现,那只猫似乎一直在跟着她,定眼细看,不是一只猫,好多的猫,它们的大小、体相、毛色,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母亲眼前一片金黄。母亲信因果,她说,所有的生命都是有灵性的,一下这么多猫跟着她,一定是有因在先。
我就把小猫咪的事,说给了母亲。还说,那天,是小区保安忙着找纸箱,给小猫咪做房子、找热食。我在保安值班的地方忙着洗手,把一块厚厚的肥皂,用去不少,担心有猫病被感染。
小猫咪是个公猫,没得猫病,一周后,由极度虚弱渐渐长了精神,不到一年,保安把它养得威武勇猛。蹿高、跳远、上房、爬树、抓小鸟,它样样能,是这一带猫群中的猫神,吸引周边的母猫们常来小区蹿上蹿下。
对我,小猫咪尤其呆萌亲昵。进小区,咳嗽一下,或“咪-咪”一声,即刻见它窜到我脚边,跟前跟后,撒欢戏耍,它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以及比整个身子还长的大尾巴,总让人想起高原上的雪豹。现在我手机里还存有它多张照片。但没想到,它对我母亲也多有几分亲近。
听了小猫咪的事,母亲很是赞许我,但没用语言。她只是安静地看我,从我脸上看进去,一直看到她儿子的骨子里,她在我身上看见了流淌着她的血液,家族的血液,血液里满是慈悲、善良的基因,那基因像一条河,从先祖那里流淌而来,一代又一代,养人,也养大地生灵。
今夜,面对锦江,我写下这些文字,一算,那只小猫咪,也就是后来猫群中的猫神,已走了几年了,但它没离开锦江,一直守在江边一棵树下。凡经过那里,我会多看上几眼。现在,那只猫的后猫们,生生不息,出入在江的两岸。有时,它们聚拢在一起,奔来跑去,跑到哪里,哪里就跑出一片金黄,移动的金黄,生命的金黄,岸上是,水流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