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雨、巨大声量的蝉鸣、枝叶参天的梧桐，一树一树盛开的夹竹桃与紫薇，树香、花香、蚊香、樟脑丸、雨腥味儿……这些印象叠加成为金陵深处的夏日断章
■南京城的夏天，不论如何热火朝天，总有一种挡不住的慵懒与松弛
夏天里的高温暑热，每一年都不会错过，但很多人每一年都要大呼小叫——哎呀好热啊！哎呀今年比去年热啊！好多年不遇啊……
每次听到这样的抱怨，我不由得会代入夏天的拟人化心理——切，这帮忘性十足的地球人！我哪年没来？哪年放过你们？然后越发用白花花的毒日头再藐视一下地球……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们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型，请问一下各位，你遇到过不热的夏天吗？
是的，夏天每年都会到来，而每次，夏天都会留下不同寻常的特有的记忆。
当我少时从北方来到父辈的故乡——南京，盛夏成为极大的考验，同时也让我体会到太多太多南方夏天的妙不可言。从我的少时到成年，无数个夏天印象叠加起来，都烙上了南京城的印记。
南方姑娘，北方姑娘
婀娜多姿、巧笑倩兮，她们真似雨巷里走出的丁香
搬出电风扇，就预示着我的夏天来了。闭上眼睛，感受一下一档的微风，是温热的。闭着的眼睛里会突然放起电影来，一幕幕，那是在南京老城南旧式宅院里度过的夏天。
在老巷弄间窄窄的青石板路口，扑面而来的是那种特有的居家味道，潮湿中带着常年烟火气。丰腴白皙的南方小姑娘，穿着哗啦哗啦响的拖板鞋，带着我走过七拐八绕的老街巷，去看她的女同学。一个同样雪白水灵、长得跟她有点像的少女。这两姑娘刚刚放学才分手，吃罢晚饭又惦记上了。
在小路边一个简易低矮的木头窗前停下，一阵莺莺燕燕的南京话寒暄、搭讪，门里跑出一个活泼泼穿着短布裙子的小姑娘，将我们引进家里。挤逼的房间到处装满杂物，一张小床是姑娘的容身之处，隔壁的小厨房里飘出炒菜的香味，阿姨伸出一个头，热情地招呼：“是外地来的姑娘啊，留下来吃晚饭啊……”那两个姑娘应声答应着，然后互相拉着手咬耳朵，“咕噜咕噜”地笑着，好像几年没见了。她们语速很快，说着什么，表情异常丰富。我这个“外地来的姑娘”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声音好听，婉转地像在唱歌。
我说，你们两个的皮肤真好啊，真是能拧出水来一般！姑娘们笑得娇嗲：“因为我们这里有梅雨季，湿润啊！”就这样随便地一个倚着房门，一个坐在床边，完成了细细密密的对话。隔着窗户跟一头汗水在厨房里操作的阿姨道声再见，闻着一路浓郁的饭菜香，我们兜兜转转又上了长干桥。
我跟在后面，觉得这个16岁的南方姑娘长得漂亮极了，鹅蛋脸，白净面皮，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睛，身量非常苗条。她趴在石头桥栏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桥下的流水。两岸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纳凉的人们提着小板凳，摇着蒲扇走出家门，在河岸展开夏日晚间的休闲时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已浓，姑娘才与我一前一后地下了桥，往家返了。
彼时的我是纯正的北方姑娘，瘦，高，干巴巴。第一次在南方过夏天，对南方的一切都好奇极了。第一次去井边冲脚，差点被看着绿油油草坪似的可爱苔藓给滑断了腿。空气黏黏的，每天不停地出汗，一直光着脚穿拖板鞋。婶婶专门为我赶制夏天的裙衫，因为我从北方带来的厚重衣服压根儿不能穿——会热死的！南方的姑娘婀娜多姿、巧笑倩兮，我好生羡慕，她们真的似雨巷里走出的丁香。
这一年夏天，我见识了突如其来的雨，没完没了巨大声量的蝉鸣，枝叶参天的梧桐树，一树一树盛开的夹竹桃与紫薇。满城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树香、花香、蚊香、樟脑丸、雨腥味儿、食物味的复杂气味。
无论看着有多简陋的屋瓦间内，都能烧出色香味浓的佳肴，鲜、香、酥、烂、嫩。每家都重视吃，每位主妇都是大厨级别的人物，饭点时分，家家都能捧出具有自家风味特色的菜，令我大饱口福与眼福。大龙虾、咸鱼烧肉、粉蒸肉、狮子头、盐水鸭、水八仙……慈姑烧肉成为我永远的爱，蟹壳黄烧饼是饭桌上必备的点心。我婶婶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白晳、丰盈，总是带着含蓄的笑容，不卑不亢、不远不近。她会做各种复杂的菜式，随便什么菜都能炒得满屋飘香。我在那个夏天被喂得膘肥体胖，爸妈差点认不出我来。人一胖，皮肤也白了，神态有点讪讪的，有点羞涩，又有点慵懒。在北方人眼里，我成了那个别人口中的“南方姑娘”。
台风过境的时候
那是一个重要的夏天，后来也有很多重要的事发生在夏天。人要成长，也是一激灵的事
等我变成北方人口中的“南方姑娘”的时候，我已基本适应南京城潮湿、高温混合成蒸笼的夏天。
南京是父辈的故乡。到南京生活，盛夏是我最大的考验。经过小时候的热身，成年的我体会到了更多南京夏季的美妙之处。
雨季开始，属于春夏交织的那种黏腻缱绻的香气就开始在城市蔓延。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简直就是一幅穿越时空的现实白描。伴随着雨季的初夏，那些白色香花被放在圆圆的竹篮里，盖着湿布，被老妇人挎在胳膊上叫卖。栀子、茉莉、白兰、玉簪，无不馥郁芬芳。我每天买一对用小铁丝穿起来的白兰花，戴在胸前的第二颗扣子上。若隐若现的香味贯穿在忙碌的汗味里。这点细腻的南方情愫令我感受到南方女孩的小心思。
天气太热，女孩也会给弄得花容失色，但还是要漂亮。于是一起去选择真丝料子来做裙子。真丝料子就像另一层皮肤，穿在身上，即便汗水浸了，仍旧是透气的。不过陈丝如烂草，上一季再美的颜色，几水之后也会变得泛色陈旧。旧了，舍不得扔掉。心灵手巧的姑娘帮我剪掉肩膀部位，就变成一条吊带裙，当作家居服一直穿下去。
酷暑中会突然来一阵倾盆暴雨，淋得一身湿漉漉，太阳又火辣上线。伙伴们半湿半干，撸一把脸上的水渍，嘻嘻哈哈，踏着水洼结伴去买西瓜，互相打趣，烧烤变蒸煮啦！
黄昏时分，少男少女骑着自行车，沿着鼓楼那条下坡路呼啸而过，去和平影院看电影。打头的少年光着膀子，圆领衫搭在一边的肩上，压低身子想让自行车速度更快。他瘦而黑黝黝的膀子在夕阳下发着汗光，洋溢着强烈的青春气息。
那个夏天吃了很多夜间的路边摊，总是觉得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屁股硌得生疼，却总觉得自己伸出去的脚丫很悠闲。台风过境的时候，一个闺蜜非要去给男朋友送热汤——她亲自煲的排骨海带汤。还是第一次下厨呢，用宿舍里那小小瓦数的电炉煲了好几个钟头。我不让她去，外面狂风暴雨，树都刮倒了，电线路都在检修，不要去！我这样劝她。但她非得去。披着雨披，蹬着自行车，迎着风雨。不久，她水淋淋地回来了，雨披没了，汤罐子也不知道摔在了何处。
那么热的天，她忽然与我谈起了苏轼的《寒食帖》。苏轼在倒霉的时候写的，那时节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苏轼记下了蹉跎岁月。“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她镇定地冒出这两句，然后将湿衣服一甩，扑到床上，拉过一条毛巾被，胡乱蒙住脸，倒头睡去……原来，那男孩早就喝过别的女孩煲的汤了。
那是一个重要的夏天，后来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夏天。人要想成长起来，那也是一激灵的事。很多时候，我们一下子就不再是懵懂的少年，“哗啦”一下就进入现实。现在看来，不知喜悲。
夜跑：在玄武湖，在紫金山
傍晚的玄武湖蒸腾着水汽，9.5公里的环湖线刚刚好；黄昏时分跑紫金山，一眼撞见山间壮美的落日
连续高温40天。我却不觉什么苦。夏天嘛，就要热啊，就像冬天当然冷。比起以前，现在避暑的手段多得很。空调是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好物，但容易让人吹成热伤风。念《寒食帖》的闺蜜曾经送我一把高淳羽毛扇，每个夏天都扒出来用。圆圆的软绵绵的，最外圈的毛已秃掉，扇出的风温柔而凉意十足，秒杀一切电风扇。我常常左手羽毛扇，右手iPad，一边紧张地观侦破剧，一边紧张地扇风，跟随跌宕剧情，感觉忽冷忽热……更加久远的夏天，住一间没有空调的屋子，买了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看得寒意四起——那样的书，可谓夏日良伴。
夏夜漫长，爱上了夜跑。跑过暑热熏蒸的街道，跑过纳凉的人群，跑过烧烤摊，跑过正在整治的中山大道。南京城的夏天，不论如何热火朝天，总有一种挡不住的慵懒与松弛。这是我喜欢夏天的原因。跑到玄武湖边，年年岁岁，白天黑夜，湖边处处是热闹的人群。经过白天的高温烧烤模式，傍晚的玄武湖隐隐蒸腾着水汽，似乎就要沸腾。9.5公里的环湖线是市民锻炼的正好长度。
南京的夏天真的有着很多妙不可言处。比如在火辣辣的黄昏去跑紫金山。上山时压根儿没去注意浑身滚滚的汗水，只一个劲儿地往上攀爬。到了山顶，用一瓶矿泉水滋润一下冒烟的嗓子，和跑友们互相鼓励，再次充满激情，下山时脚下如飞。汗水流进眼睛、流进嘴里，却浑然不觉，跑得酣畅淋漓之际，一眼瞥见山间壮美的落日。火烧云已变成温柔的鸭蛋黄。跑衫已经能拧出水来了，但在这样的夜跑中，完全忘了去关注热或者冷，唯有奋勇向前。
享受着每一个夏天
当酷热与黏腻与汗水消失的时候，又开始怀念夏天，好像怀念青春
现在的夏天，过得比以前有所不同，很有归属感。怎么说呢，很笃定。再也没有那种“台风大雨中要出门去送一碗汤给心爱的人”的动荡感——是的，那不是温馨，而是动荡。自那个夏日，闺蜜绝口不再提起故人，眼见着就修长成熟起来。骑着自行车沿着鼓楼大下坡去学各种专业课，很快就考到了一份她所擅长的工作。“差点还不肯去呢！”她曾经笑着说，“觉得离开你们很不舍……”我知她心意：“幸亏去了。”两人相视而笑。
高温，穿着裙子稍微干点活，一会儿就前胸贴后背，一片濡湿的痕迹。所以都不穿素色，只穿有花色的，这样就不觉得难堪了。每个人都被蒸出一脸油汗，脸孔基本上啥也不涂了，汗水下来都会变成花脸。当然，夏天的南京街上还是有不少南方姑娘妆容精致，穿窄裙、高跟鞋，无论如何，总是保持自己的步调。
而我的步调……大约是混乱着，也不失愉快吧，享受着每一个夏天。当街啃着即时破开的西瓜，一边撸串、一边豪饮冰镇啤酒。挺尸式地瘫在地板上，不开空调，谓之“冥想”。走在路上，忽然雷雨倾盆，淋成了落汤鸡，索性高歌一曲蹚水回家，好像回到少年时。这些放肆，都只能在夏天啊！大家汗流浃背着，该干啥还干啥，在大太阳下奔波着，嚷着“热死了”“晒死了”，喝下大瓶冰冻可乐、雪碧、百香果，自制酸梅汤、橘子汁、乌龙凉茶加冰梅酒……这些糖分充足的饮料，也许可以抵消淌出的汗水。
等到秋风秋雨忽然袭来的时候，又怅然若失：盛夏已过……
当那些酷热与黏腻与汗水消失的时候，又开始怀念夏天，好像怀念青春。夏天是会再来的，青春却不会。太好了。因为青春——还是怀念着就好。
本版撰文 周水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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