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卓平/文
■“初春是野菜的宝库,是我家周围的土地从漫长冬眠中苏醒过来,发出欢乐声音的节日。”
不久前,读到日本作家水上勉的山野生活随笔集《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颇感有趣。
这位作家曾在日本长野县轻井泽的大山里,播种、耕作、收获,循环往复,当了足足一年的农夫。
水上勉的这本“日食记”,记录了他如何按月份利用身边应季的食材,烹饪日常美食,“一年十二个月,我从一无所有的厨房‘榨’出菜肴来,品尝四季的味道。”山野中的果实、蘑菇、野菜、竹笋皆可上桌,采摘一小把艾蒿、剥出水芹的嫩叶“同样令人感动到落泪”。
让水上勉感觉最幸福且满足的,无疑是万物复苏的春日。
“初春是野菜的宝库,是我家周围的土地从漫长冬眠中苏醒过来,发出欢乐声音的节日。”
“河水还是冰冷刺骨,透过长筒靴砭人肌骨,咕叽咕叽地踩踏着泥土前去寻找,突然在水草旁边发现一片水芹,心情激动。”
没有经历过在漫长寒冬里焦急等待春天的人,自然不会感同身受,继而落泪,后知生命的可贵。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品尝大自然的馈赠,通过与土地、河流的亲密接触,实现对大地的反哺,物尽其用,拉开新一年的序幕,最为美妙不过。
食物也总会像遵守一场永不食言的约定:在江浙一带,这绝对是菜心最美的时节。被初春的雨育肥,菜心如同情窦待开的少女,嫩、甜、糯。一旦开了花,叶和茎就老了。
这样鲜美的绿,需得从田间地头摘下以后,趁着“魂灵儿还在”,立马热油下锅,不然,稍稍置放一会儿,就蔫了。如今,这样的菜心,我只能在农村外婆家才能吃上,现摘现炒。那鲜嫩绵软是难以形容的,炒上一大盆仍然无法满足口欲,必须临走前再往车子后备厢里塞上一袋,方才心满意足。
春笋
春日的原味,大约就是“吃土”的味道。
除了菜心,此时的菜蔬中还有一种迷人之物,那就是春雷一声响,从地里扑啦啦冒出来的笋。李渔说“能居肉食之上”,能放肆吃笋,才算春天。
“腌笃鲜”三个字,本来分别指腌制过的咸肉、新鲜的肉和笋,将这三样用小火焖,合在一块能让你鲜掉舌头。当然,笋是这一锅汤里的大功臣。这种历来被视作“菜中珍品”的植物,一直是杭州人春天烹饪的重要素材。
在杭帮菜的菜单中,还能找到许多类似“腌笃鲜”式的著名菜肴——片儿川是将猪腿肉和笋切成薄片,用猪油炒制,作为面的浇头;宋嫂鱼羹是剔去鱼骨,加入火腿丝、笋丝、香菇丝熬汤,味似蟹羹……
当然,不止腌笃鲜,在厨房之中,杭州人能把春笋做出很多花样,比如另一种有名的做法是油焖。笋切滚刀块,先用大火热锅,下笋进去煸炒,炒至笋块边缘变黄,去掉笋的涩味,再拿酱油、糖、盐、醋混合调味,小火慢慢焖,直至收汁为止。
也可以用酱肉或咸鱼鲞来蒸笋。在很多本塘老餮看来,腌酱肉一定要拿杭州本地产的酱油来煮,“那味道才对”。鲞则可以先蒸熟,或者和笋一起下锅蒸,这时就要多放一点水,大约是原料一半的水量,多蒸一会儿,水差不多收干就好。
前两年,和几个外地朋友小聚,吃的那一道鲞蒸春笋,便是用砂锅蒸好,直接端上来的。鲞和春笋切成差不多大小的块状,鲞在上面,春笋整齐地摆在底下。从底下夹出一块笋来吃,鲞独特的鱼香气沉入笋里,笋还有自身的鲜嫩,吃到最后,嘴里回味出的始终是鲞的香味。
那顿迎春大餐,我还特地点了一道香干马兰头。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马兰头通常是春日午后姐姐带我到田埂上去挑的。清明前后,荠菜往往已经高举起它单薄的白花,衰老了,倒是马兰头极为鲜嫩。放入锅中煮熟,去除它的苦味,沥干水切碎了,拌上香干丁,淋上香油,清香四溢,这是最传统、最本地的吃法。
只是,如今餐馆里的马兰头,已没有记忆中那田埂与山野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恣肆浓烈的气息了。
或许,春日的原味,大约就是“吃土”的味道,我猜。
鱼鲜
炒螺蛳和步鱼炖蛋,从前皆是寻常百姓家春令时节的美食。
老底子杭州人还有句俗话,“清明断鱼腥”(“老底子”在杭州话中即“从前、原来”之意)。清明前后,是鱼类的繁育期,往常,除了渔民们约定俗成要休渔外,也因为这时的河鲜味道不甚美味。这段让人孤单的空档期,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步鱼了,“不时不食”的杭州人一直都认为这时的步鱼最为味美。
步鱼浑身土褐色,带着细碎黑斑,于是又叫土步鱼,属塘鳢科,江苏人直接叫它塘鳢鱼。步鱼只有七八寸长,但体形粗壮,头部浑圆,大嘴扁而宽,嘴唇微微上翘,鱼鳍在宽大的头部两侧如蝶翼般铺开。
冬天,步鱼会隐匿在岩石的缝隙中,或泥沙、杂草等隐蔽处,开春后终日在水草中游荡,以河虾和小鱼为食。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描写:“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至今,南京人还是觉得它上不了台面,大概是步鱼鱼小肉少刺多,不讨南京人喜欢。我小时候也嫌麻烦,不太爱吃,直到长大后才逐渐懂得欣赏。
“清明断鱼腥”,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螺蛳当荤菜”,螺蛳之所以能当荤菜,有句俗话讲,“清明螺,壮如鹅。”一冬的积蓄,让螺蛳变得肥美异常,一颗一颗都包藏丰腴。关于螺蛳,有诸多杭谚:“螺蛳笃笃,道台不做。”“螺蛳过酒,前世未修。”“剟尾巴螺蛳过酒,吃了不肯走。”……足见杭州人对清明螺的热爱。
螺蛳之美,我以为是在葱、姜、酒、酱油在壳里汪成的那一注鲜汁。炒螺蛳时,旺火,葱姜被油爆香,再下酒与酱油,激起香雾,烹成的鲜汁都被螺蛳吸纳进去。嘬螺肉时,鲜汁就包裹了螺头。在鲜汁漉漉之中,你会感受到螺肉的紧实与标致。
炒螺蛳和步鱼炖蛋,从前皆是寻常百姓家春令时节的美食,之所以用步鱼炖蛋,因为其小,炖在蛋里是为不让其肉散。袁枚说塘鳢“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简直把所有的吃法都说尽了。
春宴
不时不食,让我们明白要尊重脚下这片土地。
步鱼最鲜美之处在其腮边的两块活肉,据说有一种极为奢侈的豪气吃法,专用其腮上之肉为羹。我一直难以想象,更没有见过。倒是有幸尝过《舌尖上的中国》幕后顾问陈立老师操持的一桌杭帮春宴,堪称惊艳:香椿酱河蚌、香煎马鲛鱼配香椿酱、三叶草猪脚圈、酸汤老鸭田螺味、猪脚墨香鸡……
所用食材并无新奇,皆是杭城寻常百姓家餐桌上常有的春味。如这道“香椿酱河蚌”:香椿树,不只生长于南方,但水软风轻的江南,生长的肯定是最动人的“村上椿树”。在江南,亦有“春天喝碗河蚌汤,夏天不生痱子不长疮”的民谚。经历一冬的潜藏,尽情饱餐新生嫩水草和浮游生物,此时的河蚌,已积存了一身鲜味,入口便如春风一般,回味隽永。
当河蚌肉的鲜嫩,被热油激得淋漓尽致,再淋上香椿酱,此时,万万不能谦让,须趁热打铁,大口咀嚼,你会感到满嘴皆是“春日荷尔蒙”的味道,用老底子杭州话讲,这味儿“鲜到掉眉毛”。
在陈立老师这样的殿堂级老餮的眼中,“本季与本地,是择材的关键。”当然,“不时不食”,可不仅仅是买菜的事儿。须懂得食性以及食材和烹饪之间的复杂关系,并通过这些鲜味,去观察一方水土、风貌、民俗、人情,使之成为旅行的线索,或者重新认识故乡,更重要的是,让我们明白为何要尊重脚下的这片土地。
原来,时令、节气与礼仪,皆牢固地根植在我们的饮食系统中,是包含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在内的全方位记忆。
在我看来,美食和春光,皆不可辜负,这大概是人和自然万物相处中形成的最亲切生动的生活美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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