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馨懿
记忆中和那把竹椅成对出现的，是满脸慈祥的老人，也就是我的祖祖……
小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想要进到大城市去闯荡。是为了孩子的教育，也是为了能够挣到更多的钱。我们家里也不例外，怀揣着理想和抱负，我们背井离乡一年只会在放假的时候回去看看。爷爷奶奶经营老家留下的桃树，每天都会上山，一待就是一整天。偶尔有几次，我们回来的时候，总能见着佝偻着身子的祖祖，一边拿着他的小锄头给路边养的花除草松土，一边困难地移动着那把相对她来说已经比较庞大的竹椅。
夏天，她就喜欢搬着那把椅子到台沿，看着桃子丰收，那时候院子里总是热热闹闹，院子里的人总会轮流待在她的竹椅旁陪她聊天，或者给她一些软乎的吃食，每次祖祖都会露出她和蔼的笑容。
冬天，老家的温度骤降，于是我们专门有一个烤火的屋子。祖祖每天早上总是起得很早，等到我去暖和自己身子的时候，总能见着猫咪趴在祖祖的身上，而祖祖就那样静静地躺坐在竹椅上。
因为我一直很喜欢亲近小猫，所以老抢着竹椅旁的位置，祖祖似乎感受到了一旁有人坐下，每次都会睁开眼，看见是我，便用她已经干瘦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过年的时候，家中都忙来忙去的，我跟隔壁的堂弟便喜欢四处跑。在田间的小路上，在小溪旁，还有在树丛中，总会看见我们的身影，每次玩累了，远远看见家中的炊烟，堂弟连家也不回，跟我一起跑回竹椅旁，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总会缠着祖祖讲故事。
祖祖每次都会答应下来，她会给我们讲她们当时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会讲一些民间故事，让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她讲过许多次的“吃人婆”的故事。小时候的我们不惊吓，经常能看见两双小手紧紧握着竹椅的扶手，一边紧紧靠在一起，一边又凑着两个小脑袋，仔细地听着祖祖讲。
大年三十晚，就在这样每天的欢乐中悄悄到来。祖祖总会在看完第三个春晚节目后就离开竹椅去休息，那时我就会坐上去躺坐在那里，但是我总觉得大年三十也不是那么冷，不知是祖祖残留的余温，还是这个竹椅带来的温暖。
零点时分，外面燃放起了烟花，小老太太就会起来，看见我坐在竹椅上，也不会让我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一遍又一遍轻轻拍着我的手臂。见着我从竹椅上起身，便将我拉到她的房间，拿出枕头下一块红布，一点一点揭开，露出里面零零散散的钱，告诉我这是给我的压岁钱。
放假的时间总是飞逝，还没有从在竹椅旁写作业被祖祖监督的日子走出，就又要离开。于是总能见着她离开竹椅，步履蹒跚地下台阶走到院子里，看着我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后面年龄渐长，学校放假时间也总有变动，学校事情也越来越多，回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是心里总惦念着躺坐在竹椅上给我讲故事的祖祖。
那天回家没有看见幺爸，便问了一句，幺妈和我说，祖祖摔着了，幺爸回去带祖祖看病了，这个消息在我脑子里炸开。于是，幺爸没有回家的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空荡荡的竹椅。
后面那次暑假回家，看见祖祖静静坐在竹椅上，似乎才明白了生老病死的概念。幺妈见着我半挂在脸颊的泪珠，将我拉到一边，让我不要哭。可是在看清祖祖身上的疤痕，转头的那一刻，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了。
于是放假的每一天，我写作业时都会搬着小桌子到竹椅旁看着祖祖，听见她已经微弱的声音缓缓唱出以前的歌谣。那时会觉得特别安心，好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找到了自己的家。
后面来不及赶回老家的时候，家里为了贯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会抽出时间带我去周边游玩，每次路过寺庙总会进去拜一拜。
我不认识那些都是什么佛，只是每次脑中都会浮现出那竹椅上的身影。于是每进到一座寺庙，每见到一座佛，我就会虔诚地跪拜，希望能够保佑祖祖长命百岁。
似乎是我的祈祷起了效，祖祖迎来了自己的百岁寿辰。院子里满坐着人，祖祖坐在竹椅上，笑着看着这一切，我坐在竹椅不远处，时不时看竹椅和祖祖，好像要将这一切深深刻进脑海。
那天晚上我们搬了小桌子到竹椅前，桌子上是祖祖的寿辰蛋糕，在许多人的见证下，祖祖许下了自己专属的愿望，看着竹椅上小口小口吃着蛋糕的祖祖，总想着时间再慢一点。
岁月不会等人，祖祖渐渐需要人搀扶，需要人每时每刻陪在一旁，每次一回家我便四处寻找竹椅，还有竹椅上的那个身影，只有在看见那抹身影坐在竹椅上，手随着节奏一起一伏，我才敢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坐在她身边。
后面每次到家我总会凑在祖祖跟前一遍遍问她:“祖祖，还记得我是哪个不？”听见她说:“懿儿回来了。”她亲切地叫我小名，知道听见了她的回话，似乎才安下心来，“哎，祖祖，我回来了。”
长大总是懂事了不少，以前只喜欢和伙伴满山跑，只有听见家里扯着嗓子吆喝我们吃饭才回家，后面呢就喜欢待在竹椅旁听祖祖讲故事、唱歌谣，偶尔跟着她的节奏哼上一两句，一曲毕，每次我都会缠着祖祖再来一遍，似乎是要将这一切记在心中。
上初中头一年，幺妈怀了孕，为了更好的照顾，幺爸辞去工作待在家中，回去的机会便更少了。每次看见那种稀奇的小玩意儿，总是攒在那里，期待着回去的那天给祖祖看这些有趣的东西。
幺妈怀孕期间，家中一起和睦吃饭的机会便多了起来，有的时候饭桌上总会聊聊天，说着说着就会提起祖祖。
“你祖祖之前一个人在堂屋的时候，我们刚进去就看到她在偷吃糖，问她，她就说没有干嘛。”“后头有一次，我不是给她冲芝麻糊嘛，她说她不要，我就放在桌子上了，结果一会儿回来，发现桌子上的碗已经空了。”“你祖祖啊，每次回去就喜欢拉着我讲她那两年的故事……”
听着这些脑海中那竹椅上的身影似乎又清晰了起来，于是吃完饭总会又去整理那些小玩意儿，一遍遍在心中过着要给祖祖介绍的那些词儿，心中期盼着见到祖祖的那天。
后来幺妈的产期到了，家中经常空荡荡的，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角落，翻开相册中的照片，每次祖祖的照片映入眼帘，总会愣住很久，脑海中若隐若现的是她的那把竹椅，还有常常唱的那首歌谣，原来，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幺妈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生下了一个弟弟，还沉浸在母子平安的喜悦中，弟弟却因为肺炎进了医院，家里每天都担心着弟弟的安危。
那天上课，心里总是不安，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事情悄悄发生，回家过后果然收到了一个噩耗，祖祖去世了。但是弟弟的肺炎却突然好转了。
本来还盼望着有个伴能一起玩的，我一下子没有办法接受这些，我晚上看着还没有给祖祖介绍的小东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一遍遍抚摸承载着回忆的照片，泪水不受控制，打在地板上。
那年寒假，我们带着弟弟一起回了老家，每天早上我都起得很早，总是生好火，就坐在祖祖留下的那把竹椅上，似乎这样才能够留住祖祖存在的痕迹。中午吃完饭就喜欢坐在上面休息，午饭后，便是困倦袭来，于是便昏昏沉沉在竹椅上做起了儿时的梦……
“漫山遍野……喂……飘过……哟……风……”耳边断断续续传来的是祖祖最爱唱的那首歌谣，似乎梦见了祖祖骨瘦如柴的手，想要去抓住，却总差一点，于是便惊醒过来。摸上脸颊，湿漉漉的，啊，又梦见了祖祖坐在竹椅上，讲“吃人婆”的故事……
过年总是有个习俗，是去敬已逝亲人。我跟着爷爷爬上山坡，走过田间小路，到达祖祖的墓地，我看见墓碑上曾孙那一栏，第一个刻的是我的名字，眼中噙满了泪。
烧的纸蹿起了半人高的火焰，火焰一次次靠近我，我好像明白了那是只有我一半高的祖祖，想再抚摸她最爱的曾孙，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脑海中闪过了祖祖和我相处的每一帧，闪过了她带着笑跟待在她竹椅边的人温柔地说着话，闪过她偷偷吃东西被抓包的慌张神情，闪过她拉着我的手轻轻说:“懿儿，你要乖乖的哦。”
我回家看见竹椅上躺着的弟弟，心中那个结突然就解开了。我轻轻抱着他坐在祖祖的竹椅上，哼着祖祖唱过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