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959年楚泽Z22计算机吐出第一串代码时，人类诗歌史已开始悄然裂变。1959年，德国斯图加特工业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家特奥·卢茨使用楚泽Z22大型计算机，开发出人类历史上首个机器作诗程序“随机文本”。该程序以卡夫卡小说《城堡》为语料库，通过概率矩阵随机组合生成诗句：“并非每一瞥都是近的/没有村庄是晚的/一座城堡在野外与每个农夫都是远的”。这组由代码生成的德语自由诗，是计算机对文学的初次叩门，标志着机器诗歌正式进入文学史视野。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新先锋派诗人延续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实验传统，将偶然性美学原则与计算机技术结合。在此背景下，斯图加特诗派依托大学计算机中心，成为首个系统研发机器诗歌的学术团体。该团体核心人物马克斯·本泽既是信息理论美学奠基人，也是数字诗创作者，其代表作《第二自我》通过数字运算呈现“合数”概念： “220=1+2+4+71+142/284=1+2+4+5+10+20+11+22+44+55+110”。这种需要数学解码的文本实验，被视为对《易经》数字秘法传统的现代转化。

本泽创建的信息理论美学体系，提出“自然诗”与“人工诗”的划时代区分。自然诗遵循黑格尔定义的“个人诗意”，承载人类经验、记忆与先验世界的语言表达；人工诗则是计算机程序对预设语料的参数化重组，彻底消解抒情主体与虚构世界。在斯图加特诗派的实验室里，技术诗呈现出独特文学特征：取消传统诗歌的节奏韵律，通过意象的非常规组合形成诗意空间，如“教堂的瘦”与“眼睛的深”这类突破语义常规的搭配。

该学派开创的“语料诗”创作模式，本质上是通过算法实现的美学实验。计算机程序将词语从人类的主观意图中解放，使其回归符号本身的平等性。这种创作机制印证了本泽的核心论断：人工诗仅保留审美信息而剥离语义信息，其美学价值不依赖于文本形式的艺术加工，而是取决于程序设定的选择性原则与语料库的原始特质。

中国早在20世纪80年代便开启机器诗歌实验，刘慈欣开发的作诗程序已达到每秒150行的创作速度。随着ChatGPT、DeepSeek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突破，机器写作已从简单的语料重组升级为语义理解系统。虽然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担忧人工智能可能弱化人类的科学伦理标准，作家韩少功也强调价值观差异是机器难以逾越的创作鸿沟，但回看斯图加特诗派的探索历程，机器诗歌本质上始终是人类解构与重构诗学认知的技术媒介。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青年学者李睿说，从楚泽Z22到DeepSeek，六十余年的发展轨迹揭示：机器诗歌既非对人类创作的僭越，也不是纯粹的技术奇观。正如卢茨当年在《城堡》语料中植入的随机性种子，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机写作关系，仍在持续追问艺术创作中意图与偶然、主体与程序的根本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