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苗苗

昨夜里狂风挟着飞雪，像一场无声的呐喊，敲击窗棂，几乎响了一夜。风在黑暗中呼啸，雪在光影里翻飞，狂风和飞雪，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吟唱。今晨地上的积雪有十多厘米厚，枯树在雪后初晴的朝阳中，晶莹剔透。此时缕缕阳光，正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落在靠小桌的琴盒上，光影斑驳。打开琴盒，里面是一把褪了漆的小提琴。琴身上细密的划痕，在这清晨的光影中，很是明显。我拿起一块细绒布，小心翼翼，慢慢擦拭。一段往昔，从记忆深处轻轻走来。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时，妈妈在某天早晨叫赖床的我起来时，似乎是随口说了一句：准备给你买把小提琴，你要乖点，听话哦。还睡意蒙胧的我，一下清醒，小提琴吗？什么时候？妈妈淡淡一笑，没说什么。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小提琴是奢侈品，并不常见。我唯一见过真实的小提琴，是邻居家一对兄妹拥有的小提琴。人淡如菊的小姐姐，在窗边拉琴的样子好美。

大约过了四个月。一天下午，妈妈说，走吧，我们去买小提琴。极度兴奋的我，拉着妈妈的手，步行了大约一小时，终于到了市区那家乐器店。一位站在柜台后，身穿蓝色工作服，双臂戴着同色袖套的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当听明我们的来意是要买小提琴，这位工作人员打开身后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套着塑料袋子的小提琴和琴弓，提着琴颈，却并未把琴递给妈妈，而是表情木然地说：40元。妈妈问，琴没有盒子吗？店员说，琴盒20元，另算，连琴带盒60元，要么？妈妈小声回答，我们只买琴。接着，妈妈从她自己缝制的灯草绒面料的布手提袋里，掏出一叠钱，一张张数了两遍，这才递给店员。这位店员接过钱，再次一张张点数，确认是40元后，放入他面前的钱柜，这才把小提琴递给妈妈。妈妈捧着琴，我是满眼期待，蹦蹦跳跳，跟着妈妈，再步行一小时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找老师学琴。20世纪70年代，并没有少年宫、学习班之类，也几乎没有私人的授课班，于是妈妈为我找的老师就是邻居家这对兄妹。那时候大哥哥已成为本地文工团的小提琴手，小姐姐也进入了文工团的预备队。大哥哥和小姐姐成了我的老师，大哥哥有时间就教我，忙时则由小姐姐代替。跟着这对兄妹老师从拉空弦开始学习。对小提琴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在几周后慢慢减退，枯燥的练习，因手指和音位的不准，拉出的嗞嗞拉拉的声音实在难以入耳。放学回家，小朋友都可以出去玩，我却要拉琴练习。有时候是拉着琴，眼睛却望着窗外，耳朵里也充满了窗外小朋友的欢笑声，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是如何的不专心。坚持了几个月后，日益懈怠。有一天，我又没去这对兄妹老师家学琴，妈妈问我为何不去，我找出的理由是，没有琴盒，用塑料袋包着琴去，容易损坏。妈妈没说什么。又是几个月后，妈妈拿回了一个全新的琴盒，并把琴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用细绒布擦拭干净，轻轻放入琴盒里。周末时，妈妈拆了一件爸爸的工作服，为新琴盒缝制了一个琴套。很久以后，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妈妈为我买琴的钱是如何筹措的。妈妈约了3个关系较好的同事，每人每月集10元人民币，共经历了4个月，集得40元，为我买琴。为了买琴盒，妈妈又去与这几位同事商量，每人每月集五元，又是四个月，筹措了20元，为我买了琴盒。学琴、拉琴又继续了一年，可以拉一些简单的曲目，甚至还在学校的文艺演出中登台表演过。上中学后，学习日益紧张，作业、考试、升学的压力接蹱而至，拉琴的时间越来越少。看到我越来越少的练琴，一向宠我的爸爸，都忍不住在一旁责备我，甚至说把琴拿出去转卖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欢拉琴。可妈妈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只是时常会拿块绒布细细地擦拭琴盒上的灰尘，并轻声叹息。以后的岁月里，漂泊异乡，妈妈、琴、故乡，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前几年回国，我跟妈妈说，我要把琴带走，重新开始练习。妈妈笑了笑说，好呀，你练习吧，什么时候练好了，拉给我听。我找到当年教我拉琴的邻居大哥，帮忙把琴修整了一下，又上网查航空公司各种关于携带小提琴的规定，又多次直接致电航空公司的客服，询问旅客携带小提琴登机的细节。最后，临上飞机前，还去了四川音乐学院前的琴行。一位头发已全白的老师傅检查我的琴后，说这是上海某乐器厂在1970年代末期生产的低档琴，已无修或保留的价值，他建议我另外买一把琴。我告诉了他这把琴的故事，老师傅没再说什么，只是帮忙把琴弦和弦柱换了。

一路小心呵护，经历29个小时的旅途后，我终于把琴带回来了。我重新购置了琴谱琴架，重新开始学习。在余生的光阴里，我会好好练习，每一个黄昏，我会用琴声编织思念。妈妈，当未来的某日，星河低垂，彼岸花开，我会在时光的尽头，在那个未知的世界找到您，我一定拉一首好听的曲子，让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我的爱与思念，在寂静中流淌。妈妈，我会努力的，等我带着这把小提琴，拉着优美的旋律，走向您，等您在星光下轻轻点头，等我哦，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