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市美术馆A区展厅，光线柔和地洒落在一幅幅作品上，映照出岁月沉淀的笔触和艺术家的情感温度。黄永玉的《水仙图》静静地悬挂在墙上，墨色层层晕染。黄永玉95岁时题写的那句“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仿佛是一种对时光的凝望……
在美术馆B馆，徐冰《天书》系列作品吸引了众多观众驻足。这些看似熟悉却无法解读的文字，构筑起了一座信息时代的迷宫。
今年开年，成都市美术馆7场展览同时进行，其中“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徐冰：有问题就有__”两大展览更成为艺术顶流。在人工智能可以快速生成一幅画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到展览现场去感受、去思考、去解读？
美，很易消逝
艺术的使命是挽留
“画面比想象中震撼。”站在黄永玉新作展的一幅巨幅水墨画前，四川大学大三学生夏林仰头感叹。画作中能清晰地看到纸张的肌理、墨色的层次，甚至还能感受到画家笔锋落下的痕迹。身边的观众屏息凝视，空气仿佛也随之静止。夏林说，相比于手机屏幕上高清却扁平的图像，展厅里的作品有温度、有呼吸。木刻的凹凸、油彩的厚度、宣纸的吸墨，这些细节在线上世界是难以感知的。观展的过程，需要慢下来，站在画前，去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意图，去体会作品的情绪。
展厅内，带着孩子前来看展览的张女士感触地说，在这个信息触手可及的时代，屏幕上的艺术作品高清、便捷、随时可查，但它们无法给予观众那种“面对面”的震撼。展览带来的，是一种数字世界无法复制的真实感。走进美术馆，人们不仅仅是在“看”作品，而是在“经历”一场沉浸式的文化之旅。
“一个百岁老人的新作展，本身就代表着时间。我们希望观众来这里，不只是瞻仰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通过艺术家的眼睛、艺术家的作品看到自己，让自己的人生获得一个更轻盈的可能。”“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策展人曹筝琪娜在自己朋友圈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她看来，正是这种人与艺术的直面相逢，赋予了展览独特的意义。
艺术展览不仅仅是作品的集合，它更是一种空间叙事。不同的灯光布置、展陈顺序、作品之间的对话，都让人产生独特的感受。在黄永玉展览的最后，策展团队特意用金色的投影，将他的那句“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题跋投映在墙上。当你走过展厅，在不经意间抬头，那行字便仿佛从时光深处穿越而来，温柔地停留在你的心上。在现场，你能听见别的观众轻声交谈的感悟，能嗅到美术馆特有的气息，能感受到展厅温度微妙的变化……这些体验，只有亲身踏入展览空间才能体会到。
人工智能越发展
艺术就越重要
与黄永玉作品的诙谐幽默不同的是，“徐冰：有问题就有__”展览有着更多的宏大叙事。徐冰的《天书》系列中，那些看似熟悉却无法解读的“文字”，像是某种古老文明的残片，吸引着观众驻足琢磨。
听着一旁的讲解员说“这种书写系统是徐冰创造的‘伪文字’，它挑战了人们对书写、阅读和理解的固有方式”，观众余先生若有所思，他说：“如果只是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件作品，大多数人可能只是扫一眼便划走了，而在展厅里，站在真实的作品面前，观众的困惑、思索乃至恍然大悟的瞬间，都是艺术体验的一部分。”他认为，观看徐冰展览的过程十分过瘾，仿佛是在看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有时已经看到了终章，却因不能从故事中抽离，又会随机挑选一章重新浸入其中。因为每件作品都仿佛能独立成章，作品之间的面貌相差之大，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出自同一位艺术家之手。
一只翩翩飞入展厅的巨型凤凰，为此次展览压轴。《凤凰》孕育在北京，还曾在威尼斯双年展上引发轰动。这一作品源于对建筑及劳动者的哲学思考。徐冰直接取建筑所用材料、建筑废弃物、粗笨的生产设备、简单的劳动工具，通过再创作，使这件装置作品得以诞生。“我希望它很浪漫、很美，同时又很凶猛，带有神性，怪异的同时又非常现实。它用一种非常低廉的材料来打扮自己，让自己变得很有尊严，又带着伤痕累累的感觉，这就是《凤凰》的感人之处。”
在徐冰的创作中，还有一些新材料则源自日新月异的高新科技。比如2021年“徐冰天书号”火箭在酒泉发射，这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发射，也是第一枚以艺术命名的火箭。当下急速发展的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技术，对于徐冰来说并不陌生。早在2017年徐冰已经开始与人工智能合作，打造出人工智能无限电影《AI-IF》，没有演员和编剧，一切交给参与者和算法，一个由观众提供关键词、算法生成的“无限电影”。
从传统的技艺到智能科技，徐冰无疑是一位站在技术、艺术交汇之处的探索者。“艺术和科学都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表达。AI越发展，艺术就越重要，因为它在与AI的竞争中，起着保持文明发展的平衡作用。”
何为艺术、艺术家的角色是什么，以及如何与AI协同创作，徐冰从未停止思考。“总的来说，技术进步对人的思想提升，一定是有正向作用的，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更多陌生的空间。这些陌生空间，一定可以刺激自然人的大脑，让人们拥抱并反思世界的种种变化，或多或少的，可以从新领域、新思维的启迪中找到一些答案。”
找回人与艺术、人与空间
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连接
在美术馆的一隅，一对年轻情侣正小声讨论着徐冰的作品。他们对“天书”中那些无法识读的文字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旁边的观众听到了，也加入了讨论。于是，一个偶然的相遇，变成了一场关于艺术与语言的深度对话。在数字时代，展览的社交属性也愈加凸显。小林说，她喜欢在朋友圈分享展览感想，甚至会和朋友专门约着去看展，讨论自己喜欢的作品。“相比刷短视频，和朋友面对面讨论艺术，才是真正能激发思考的时刻。”她笑着说。
人工智能可以分析画作的色彩构成，可以模仿艺术家的笔触，甚至可以“创作”出一幅符合艺术规律的作品。但它无法复制的是：当你站在一幅画前，因某个细节而心生触动的那一瞬间。面对屏幕，我们的思考往往被算法引导，而在展览现场，我们得以摆脱信息流的束缚，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博士生导师马琳说，对于那些将展览感想分享在社交媒体上的参观者，她认为这是很好的做法，“艺术作品不仅是艺术家个人创作的产物，也是与观众进行交流和分享的媒介。通过社交媒体分享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可以促进更广泛的艺术对话和交流，同时也能够让更多人了解到展览的精彩之处。”
文艺理论家、美学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曾说过，“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艺术体现出人类感觉的丰富性和共通性。在数字文化迅猛发展的时代，我们看展览，并非拒绝科技，而是为了找回人与艺术、人与空间、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连接。展览的作品或许属于艺术家，但每一个走进展厅的观众，都会带走属于自己的感受。这，就是我们依然需要展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