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上山采茶,是大邑人每年不变的踏春活动之一。说“活动”似乎不妥,准确地说,应该是劳动。采茶一词貌似诗意,仿佛《采茶调》的旋律一响起,身穿蓝花布裙、腰挎竹篓的采茶女便跃然眼前,轻快优美,实则并不轻松,人站于茶树前,身体前倾,目视前方,手臂前伸,一芽接一芽地采撷。不谙此活的人,估计两丛茶树没采完,胳膊就酸得发胀。没耐心的人,可能采不了二两就心猿意马,像童话里钓鱼的小花猫,跑去一边跟蜻蜓玩了。
我们的采茶地点在斜源山乡的一个小山村,名叫太子坪。大约在3年前,几个朋友合伙租了山民的几分茶地,每年上山摘些茶叶,也收购一些农民的鲜叶,再拿去附近茶厂,请师傅做一批红茶,各家分点,可以吃上一年。
所谓斜源,斜江之源也。高山丛林中的无数条溪瀑,聚拢合流为斜江,最终融入滔滔岷江。春日雨水多,透过车窗看去,水面明显已涨,明晃晃倒映着山影云影,以及两岸参差的杂树和庄稼。三四月的山野,满世界都是绿的,树叶、油菜荚、麦穗都是青绿一片。青山绿水,真实不虚。
山区海拔高,节令已过春分,早晚仍然寒凉。走在山坡上,看到三三两两的采茶人,有些老阿姨还穿着羽绒服。茶树正在萌芽,铁绿的枝叶丛中,冒出一颗颗鲜芽,小脑袋一样翠嫩可爱。石缝间、悬崖上的春兰也正在开花,用悠远的香气抚慰躬身忙碌的人们。飞鸟在比赛美妙的歌喉,曲调如泉水般清灵。人听不懂鸟语,但从它们的对唱中,分明能感觉到一种愉快心情。
太子坪的这片茶树处于半野生状态,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集体时代栽下的老川茶。老品种的茶树,与今天扦插的良种茶不一样,它们以种子繁殖(有性繁殖),长势不甚健旺,加上产量低,经济价值不大,无人管理,茶树基本靠天吃饭,久之渐被遗忘。
书上说,老川茶的根系可伸展到数十米之深之远,去寻找水分和营养。我们脚下这片石头遍地的山林,正是老川茶扎根的家园。茶圣陆羽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何谓烂石?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烂掉的石头”。石头在风雨剥蚀中自然风化,形成富含多种矿物质的碎屑物,于茶树生长特别相宜,质地疏松,孔隙大,透水透气。相比之下,山下广袤的田畴,雪水滋养,土壤肥沃,盛产粮食和蔬菜,却不能产出优质好茶。
太子坪是个老地名,究竟从何得名,我问过几次村里人,皆语焉不详。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地,北纬30度,岷江山系邛崃山脉,大小山峰,重峦叠嶂,山山相环。烂石之上,遍生好茶。与茶树伴生的,除了青冈、马桑等杂树灌木,间或有几株亮眼的野樱桃、李子树,以及成片丛生的慈竹林、斑竹林。上下坡坎,折耳根、鹅脚板、马齿苋、蒲公英……各种野菜,遍地都是。
话不多说,开始采茶。领头的老王说,抓紧时间,上午云雾多、光照弱,芽中的茶氨酸含量相对增高,做成的茶格外爽口。他扭头瞥一眼还在拍照、挖野菜的那几位,大声喊道:“每人至少一斤鲜叶,完不成任务,谁也别想吃午饭!”
采茶不能用指甲掐,要用拇指和食指捻住茶芽,朝天空方向用力掰扯,动作轻快爽利,让茶芽齐根而断,整齐匀净,不伤及叶芽上的茸毛。老王说,春分前来采过芽茶,芽苞太难采了,熟手一天也采不过一斤,制成干茶不足二两。眼下做红茶,采的是一芽二叶,饶是如此,也很需要耐心,一芽一芽地采,快不起来。
当然也有心灵手巧的人,我就亲见当地村民双手采茶,左右开弓,上下翻飞,简直是在弹琴,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年编辑《图说大邑》一书时,我见过一张拍摄于1959年的黑白照片,记录着茶山上开展的双手采茶训练班,场面真是热火朝天,一群村姑俯身于茶树,满脸认真的表情。算一下时间,也许村里某些老阿姨,正是当年的采茶能手吧。
采茶之事,从几千年前到几十年前,再到AI高速发展的今天,仍是纯手工劳动。想想在这个一味求快的时代,安安静静,不慌不忙地采茶,还真是治愈。吹着风,闻着花香茶香,心里即便有焦灼也会被平息了吧。并且,经过这样的劳作,品饮时更觉茶味浓醇,“一芽一叶,当思来之不易”。
采茶拼的是手速,制茶则要求鲜度。采下的茶芽需要第一时间送去炒制。从前山里人家做茶,一般都是炒青绿茶。我见过几次村民炒茶。煮饭的大铁锅洗净,柴灶烧旺,倒入鲜叶,便以双手伸入锅中,捧起茶叶开始翻炒,抓、抛、揉、洒,时间温度力量全凭经验拿捏。
最近这些年,大家发现山野茶更适合制成红茶,汤色金黄,香气饱满,而且茶气幽邃、经久耐泡。红茶的制作更复杂,摊放,杀青,揉捻,发酵,初烘,复焙,拣剔……以发酵为例,成功发酵的话,茶叶里的花果香、蜜香层次分明,沁人肺腑;倘若发酵不足或者过了,或有青草气,或有焦苦味。看着做废的茶叶,心痛得很。
翌日傍晚,我们吃到了今春的第一口红茶。干茶条索匀整,油润泛金。取来滚沸的山泉,盖碗出汤,澄澈的金蜜色,让人一看就喜欢,入口饱满顺滑,香气丰富。晚餐贪吃了几块老腊肉,一壶茶饮毕,肠胃顿时舒坦,恍觉清风两腋习习生。山里的夜来得早,我们坐在农家院坝里品茶,前后都是黛绿的山,一弯新月皎如古玉。山风轻拂,山林回响,这一口茶味润喉咙,养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