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墨煊
在所有植物中,我对蔷薇是情有独钟的。刚出生时,父亲以“薇”为我赋名。儿时,我曾问过父亲为何独取“薇”字,他回答得极为简朴:因为蔷薇像野草般,好活。我心里颇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那就以“薇”之名,好好活吧。至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方小小花园,便每日研习园艺,渐渐爱上了这些刺物。
今年春寒迟迟未解,似一阙总也填不完的《无题》,教楼顶花园里的蔷薇比往年更添三分矜持。某日清晨,突然发现攀在檐角的蔷薇“呼吸香水”垂落一帘粉白的花,甜美花香缭绕,花枝蘸着晨露在窗间勾画,挑抹起三分宋词的平仄。
一直颇为疑惑:在二十四番花信风中,蔷薇、荼蘼都在榜上,为何同为蔷薇属的月季却不见芳踪?二十四番花信风始见于宋人晏殊笔下,宋时月季已遍植汴京宫苑,多得文人墨客喜爱,按理说月季也应占春风一席。后来细看画家马远绘制的《白蔷薇图》,大花重瓣层叠分明是月季形貌,我似有所悟:大概古人观花原不拘泥于名相,花信也无关名谱,只道是“蔷薇架上月季香”。所谓“惊蛰三候蔷薇雨”,恰似一把收拢了蔷薇、月季、玫瑰三种花名的纨扇。
我在花园里种了40多种月季,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它们会在春天争先恐后地爆发。每到四月,我总爱在开满月季的花园里发呆。这花园,我原本打算以紫白色为主基调,不料一入“月季坑”,便再也收不住手,各种颜色各类花型都要买几种,甚至不同的香型也要占全。花园里仿佛专为月季开了一场造化盛筵,必须要座无虚席才肯罢休,活生生把潇湘馆变成了大观园。
我这后宫佳丽三千啊,总在这柔蔓上开出万千心事,回望着上古遗落的瑰丽诗篇。你看那唐棣在《诗经》里摇曳,“何彼襛矣”的惊叹穿越时光,化作了宫墙下层层叠叠的春色。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春日,当未央宫阙的檐铃摇碎春晓寒露, 数株“蔷蘼”带着烟雨的气息,被呈入汉武帝的上林苑。想起年轻的君王与丽娟执手看花时,丽娟解下金步摇换得蔷薇“买笑”典故,倒比眼前的满园名花更耐得光阴摩挲。春色中,我在楼顶赏花喝茶,天空中时不时有鸟影掠过,心中不由得浮想联翩:想必千年前那丛“绝胜佳人笑”的蔷薇,一定也在铜雀春深里,窥见过未央宫阙的流云聚散吧?
千年间,这些带刺的精灵在中国文明的肌理间纵横生长。中国历史上关于蔷薇属植物栽培的记述和分类,所涉书籍众多。中唐时期,宰相李德裕首开植物异地引种记录,在其私家园林中引进了70余种奇花异木,其中就有会稽的百叶蔷薇,并收录在《平泉山居记》一书中。周师厚又在《洛阳花木记》中记述了刺花类37个种和品种,有的品种至今尚存民间。
现存于大英博物馆中的晚唐绢画《引路菩萨图》中,绘有一朵蔷薇花,花朵硕大,花形高芯翘角,与现代月季相似度极高。充分说明唐宋时期,蔷薇属的园艺栽培技术已经很高超,城中遍植蔷薇的景象在诗人们的笔下铺陈。想来放翁携酒过练桥的春日,怕也撞见过秦少游笔下“无力蔷薇卧晓枝”的娇慵;元祐五年的汴京御街,芍药担子与蔷薇花篮争艳,太学生们恐也曾捧着苏门新刊的诗集,在樊楼酒旗下争论着“有情芍药”该配“几钱愁绪”吧?
到了北宋时期,宋祁的《益部方物略记》里,详述月季花为“花亘四时,月一披秀,寒暑不改,似固常守。”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写到苏州、杭州一带已遍植月季花。与他同时代的迂叟则著有《月季新谱》,所列月季名品41个,其中极品4个。
明朝的著述就更多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月季花“处处人家多栽插之……,千叶厚瓣,逐月开放,不结籽也”的叙述。王象晋的《群芳谱》把蔷薇属植物分成蔷薇、玫瑰、刺蘼、木香、月季花类。米棣的《救荒本草》中,已把金樱子分成舒州、宜州和泉州三大种源。
到了清代,已有月季专著现世。如《月季花谱》中写道:“吴下月季栽培之盛,超越古今,种数之多,色相之富,足与菊花并驾齐驱。”而在疑为清光绪王宗淦所著《月季谱》中,列举月季品种52个,并对多数品种的性状作了描述。
当蔷薇的藤蔓攀上文人的砚山,这草木便成了诗心的具象。这种审美情趣催生了精细的园艺技术: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蔷薇观赏价值逐渐被发掘,出现了专为观赏而设的“蔷薇架”。这一造景手法,至今仍常见于许多私家花园的月季花境里面。
至宋代,除了流行搭建花屋状的蔷薇架外,“蔷薇屏”这一独特的配置手法开始兴起。通常以竹木搭建篱架,牵蔷薇编结其上,形成有如宽幅屏风的花障。陆游《家园赏花》一诗中有“红云夹路蔷薇障”的句子,体现了宋人将蔷薇屏置于路径两侧,沿路径延伸的造景手法。清代的园林实例中,常见蔷薇种植于假山旁,攀援石壁生长,如徐子容“薜茘园”中的“蔷薇洞”,假山石洞口便被蔷薇缭绕,枝条间依然摇曳着“色润而香凝”的宋时风月。
要我说,每朵蔷薇的染色体都藏着半部春秋。楼顶这满目泼辣辣的红粉黄紫,每片花瓣都是未写完的信笺,浮沉着汉宫秋月与唐苑春烟,寄给所有在红尘中寻找诗意栖居的归人。李德裕平泉庄的百叶蔷薇,终究没能熬过晚唐的烽烟;王宗淦《月季谱》原抄本中,52个品种里,现存不过七八。倒是我家花池里,中国古老月季品种“玉玲珑”仍开着,花瓣仿似比记载的还多出三层——想来是千年间自己又叠出了新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