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文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在“世界读书日”来临的前夕,回望巴蜀大地千年文脉,这里不仅孕育了“天府之国”的丰饶,更滋养了无数以勤学立身的文人志士。从司马相如的辞赋绝唱,到三苏父子的家风传承;从扬雄的孤灯著述,到杨慎的流放苦读,四川古人的读书故事,是中华文明传承延续的缩影。
两汉辞章
在中华文化史的浩瀚长河中,汉代的巴蜀孕育出了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三位文坛巨擘。班固《汉书·地理志》对此评价道:“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三子或如岷江激浪般壮阔,或如锦江碧波般清丽,共同铸就了“文章冠天下”的巴蜀文学气象,在辞赋的黄金时代刻下蜀地文人的精神坐标。
司马相如的作品辞藻富丽、结构宏大,“控引天地,错综古今”。《汉书·叙传》评价司马相如称:“见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
对于司马相如早年的苦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开篇即载:“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寥寥数语,道出两重深意:其一,“好读书”置于“学击剑”之前,暗示其早年即以文事为根基;其二,改名之举暗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向学精神。
王褒,字子渊,他博览群书,精通六艺,精研《楚辞》,其所写之赋《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十六篇,名作有《圣主得贤臣赋》《甘泉赋》《洞箫赋》《僮约》等。
王褒出身贫苦,自称“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他十分勤奋,耕之余则读。居于乡里之时以树皮、枯叶练字,于家门外大小两水池洗笔涤砚,池水因之尽墨,故人称墨池。在今四川资阳市昆仑乡墨池坝有王褒墓,墓前石碑立于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王褒墓西南200米,有池长7米、宽4米,再东北30米,有一小池,此两池相传即为当年王褒苦读时涤砚之墨池。
扬雄,西汉著名辞赋家、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其辞赋成就,与司马相如、班固、张衡并称“汉赋四大家”,另与王褒并称“渊云”(王褒字子渊,扬雄字子云)。实际上,扬雄的成就并不止于辞赋,他是一个“百科全书式人才”。汉代人认为,其道德和学问可比肩孔子,称其为“西道孔子”;晋朝人称他为“扬子”,认为堪比先秦诸子。
扬雄的治学之路,以“博览群书”与“沉潜深思”为底色。《汉书·扬雄传》载:“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从中可以看出,扬雄少时即博学,虽然家境贫寒,却能安贫乐道。
据《华阳国志》称,扬雄“从临邛林闾翁孺习古文奇字,后着《方言》”。扬雄早年师从蜀地隐士林闾翁孺,学习古文奇字及方言训诂,其语言学成就的根基正源于此,这为他后来完成中国第一部方言著作《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奠定了基础。所谓“輶轩”,本义指轻便优雅的车驾,古代多用于官员或使者出行。周朝至汉代,朝廷派遣“輶轩使者”乘此车至各地采集方言、记录民俗,为中央了解地方民情提供依据,扬雄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即基于此类考察编纂而成。
后来,扬雄又拜严君平为师,研习道家思想与经典文献。严君平虽以卜筮为业,却是一个学问精深、道德高尚的道家学者。严君平的著作《老子指归》,是阐释《老子》的深邃之作,其核心观点塑造了扬雄的哲学体系,在体系构建、儒道融合的方法论等方面,深刻地影响了扬雄后来《太玄》《法言》等的写作。
三苏家风
中国传统启蒙读物《三字经》里,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语:“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文中的“苏老泉”,即著名的“苏氏父子”中的苏洵。后世有学者认为,“老泉”是苏轼的别号,将“苏老泉”当作苏洵,是《三字经》的编纂者、南宋的王应麟张冠李戴。无论如何,《三字经》里讲的是苏洵在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读书的故事,这一点是有依据的。
《宋史·列传第二百二·文苑五》载:“苏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岁余举进士,又举茂才异等,皆不中。悉焚常所为文,闭户益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下笔顷刻数千言。”
欧阳修在为苏洵写的《老苏先生墓志铭》中记载得更为详细。苏洵生长在一个殷实之家,他的父亲苏序担任职方员外郎。两个哥哥苏澹、苏涣都凭借文学才华考中了进士,唯独苏洵不喜欢读书。其父苏序对此放任不管,乡邻和亲戚都感到奇怪。有人询问原因,苏序只是笑而不答,苏洵也依然我行我素。
直到二十七岁那一年,苏洵突然醒悟,开始发愤图强,与伙伴们断绝往来,闭门读书写作。二十七岁,对古人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年龄了。后来名满天下的苏轼即诞生在这一年,而在此之前,苏洵已经有了一子两女三个孩子。
苏洵的向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在一年多后参加进士考试,两次落榜;又参考“茂才异等”(科举特科),仍未中第。苏洵回到家乡,把过去所写的数百篇文章全部焚毁。看上去,苏洵似乎是对自己苦读的行为有些后悔了。然而,他真正要告别的只是求取功名的科举制度,而并非读书。归乡后的苏洵,转而深入研究六经和诸子百家学说,考证古今治乱兴衰的规律,探究圣贤进退得失的根源。苏洵这一轮苦读的时间又长达五六年,这段时间里,他并不动笔写文章,直到有一天,终于觉得自己已经领悟到学问的精髓。从此提笔作文,文思泉涌,下笔千言,宏观处纵横八荒,微观处深探幽微。
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带二子苏轼、苏辙进京应试,他的文章立即在公卿士大夫中引起轰动。时人争相传诵,写文章者皆法其为师。
苏洵闭门苦读十年,良好的家风深深影响了两个儿子苏轼、苏辙。苏轼十岁的时候,其父外出游学,母亲程氏则担起了教育儿子的责任,亲自教他读书。一次,程氏读《后汉书·范滂传》时感慨叹息,苏轼问道:“我若要做范滂这样的人,母亲会允许吗?”程氏回答:“你若能成为范滂,我难道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吗?”
范滂是东汉时人,以清廉刚直著称,他任太尉掾时,曾检举权贵二十多人。建宁二年(169年),汉灵帝诛杀反对宦官专权的士大夫。督邮吴导因不忍逮捕范滂而伏床痛哭,范滂闻讯主动投案,以免连累他人。诀别时,范滂的母亲以大义相勉,成就“范滂别母”的悲壮典故。苏母教子的过程中,以史为鉴的教导培育了苏轼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苏轼后来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取决于良好的家风、父母的精心教育,也跟他善于读书有关,比如“八面受敌法”,就是苏轼独特的读书心得。在写给侄女婿的家信《答王庠书》中,苏轼系统地阐述了他的治学方法:“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
在苏轼看来,书籍丰富犹如进入海洋,各种物品应有尽有。而人的精力有限,不能同时全部获取。他建议做学问的人,每次对一个问题进行专题研究。待一个方面的研究完成,再选取另一专题如法炮制。
即便是苏轼这样的天才,也认为治学没有速成之术。南宋陈鹄在《耆旧续闻》里记载了“苏东坡日课”的故事。某日,好友朱载上前来拜访,苏轼过许久才出来待客,随即解释道:“刚才在做每日功课,未能及时迎接。”朱载上问“日课”为何,苏轼答:“抄写《汉书》。”朱载上不解:“以先生过目不忘之才,何必手抄?”苏东坡解释:“并非如此。我抄写《汉书》已历经三遍:最初每段摘三字为标题,后减为两字,如今仅用一字。”
那么苏轼“日课”的效果到底如何?朱载上从抄本上任选一字题目,苏轼随即流畅背诵数百字,无一错漏。朱载上叹服:“先生真乃谪仙之才!”
抄,是下笨功夫,强行放慢了阅读速度,解决了快速浏览导致的“学而不思”;取标题,则是将“厚书”读“薄”,实质上是通过信息压缩训练了概念抽象能力——苏轼的方法,对于信息时代的阅读依然有着很好的借鉴意义。
受到父兄的影响、家风的熏陶,苏辙自小也是饱读诗书,他在《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一诗中回忆了兄弟二人居家的岁月,在松竹环绕的书房南轩,兄弟二人闭门苦读,纵论政史:“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
嘉祐二年(1057年),即苏洵携子入京的第二年,苏轼、苏辙兄弟双双考中进士,一时名动京师。苏氏父子三人,俱以诗文著称,在“唐宋八大家”中就占有其三,成为中国文化史上难得的佳话。
明清才子
杨慎,新都人,24岁中状元,位列“明代三才子”之首(与解缙、徐渭并称),被公认为三者中学术成就最高者。《明史》明确评价杨慎为“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
幼年的杨慎即显露出过人的天赋,《明史·杨慎传》称:“慎幼警敏,十一岁能诗。十二岁拟作《古战场文》《过秦论》,长老惊异。入京,赋《黄叶诗》,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极为赏识杨慎、呼之为“小友”的李东阳,当时的身份是内阁首辅,幼年时也曾是一名神童。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天才,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后天的努力。杨慎任翰林时,仍夜以继日地读书,每晚燃烛至三更时分,凡诸子百家、稗官小说无不涉猎。又比如他在“大礼议”事件后被发配云南永昌,艰苦的环境磨炼了他的心性,却未能改变他爱读书的习惯。
对于天才与勤奋的关系,杨慎有着清醒的认识。《明史》记载了他的一句话:“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看来,他跟苏轼一样,真正的天才都是会下笨功夫的。
李调元,出生于清代四川绵州罗江县南村坝(今四川省德阳市罗江区调元镇),有“清代蜀中三才子”之称。他的读书、治学,与杨慎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李调元自幼聪颖过人,五岁入乡塾即能熟读《四书》《尔雅》,过目成诵,七岁时以“蚯蚓无鳞欲变龙”巧妙应对父亲出的上联“蜘蛛有网难罗雀”,展现出非凡才思。青少年时期,他于鹡鸰寺闭门苦读,常于梨花飘落、鹡鸰啼鸣中专注诵书,仅一年便考中秀才,后又在乡试中脱颖而出。入仕后,他利用吏部任职之便,广泛抄录大内典籍与御库秘本,“公余之暇,犹手不释卷”,甚至将俸禄尽数购书,积累藏书十万卷,建“万卷楼”并每日登楼校雠。晚年罢官归乡后,他仍废寝忘食著述多种作品,其勤学之志贯穿一生。
蜀地先贤的读书故事,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生动写照。无论是苏氏父子的家风传承,还是扬雄、杨慎的逆境治学,皆是“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出自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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