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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29日

与蓟草相遇的日子

□崔耕

杜介,字几先,曾官“供奉”(北宋初期,供奉官、殿直、内殿承旨称为“三班”,所以大小使臣也称三班院使臣或者三班),不久罢官为道士。他返回扬州后,居平山堂下。杜介善草书,清爽圆媚,诚为奇绝。

苏东坡于元丰元年(1078年)曾在徐州作诗《杜介熙熙堂》:“崎岖世路最先回,窈窕华堂手自开。咄咄何曾书怪事,熙熙长觉似春台。”书斋名取《老子》中“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之意,“熙熙”有和乐的意思。很显然,杜介乃是一位性格孤傲的恬澹之士。元丰三年(1080年)冬,时在黄州的东坡,托朋友鲜于侁转交给杜介一封信,说:“去岁八月初,就逮过扬,路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君家纸窗竹屋依然,想见君黄冠草屦,在药墟棋局间。而鄙夫方在缧绁,未知死生,慨然羡慕,何止霄汉?”(《与杜几先》)从此信可知,东坡以前曾到杜家做过客,否则正被押解在官船中的他,怎能隔着篷窗认出杜介家的纸窗竹屋呢?后来杜介于元祐二年(1087年)正月,远赴汴京给东坡送来隆冬时节罕见的鱼鲜,东坡十分高兴,作诗《杜介送鱼》予以答谢:“病妻起斫银丝脍,稚子欢寻尺素书。”扬州友人的深厚情意,给东坡增添了浓浓的暖意。

元祐二年(1087年)春节之后,杜介欲回扬州,东坡《送杜介归扬州》:

再入都门万事空,闲看清洛漾东风。

当年帷幄几人在,回首觚棱一梦中。

采药会须逢蓟子,问禅何处识庞翁。

归来邻里应迎笑,新长淮南旧桂丛。

“采药会须逢蓟子”,典故出自蓟子训,为汉代建安年间名士。善于宣扬自己有神技异术,当时京城里许多人对他的道术深信不疑。在这里,苏东坡一语双关,也体现了他眼中蓟草的重要性。

丹麦作家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看到蓟时,也情不自禁写她,童话《蓟的遭遇》由此产生,安徒生在日记中说明了写作的理由:“我在巴斯纳斯庄园附近的田野上见到了这样一棵完美无缺的蓟。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它写成一个故事。”

在一大片整齐的花树里,树下总有不少奇特的小草,在阳光下举起了毛茸茸的花球,山风一荡,就撒出一茎茎半透明的银白丝绦,约半寸长,轻若而不受力,在风中兀自滞留,不坠。这不是蒲公英,而是蓟草。

蓟为形声字,但似与鱼无关。这也暗示了最早发现大面积蓟草丛生的区域,比如河北,多半是一片水泽渔乡。

蓟也叫刺蓟,菊科,多年生草本,泛称大蓟、小蓟。因叶皆有刺,故称。《尔雅》认为,生平地者即名蓟,生山中者名术(白术)。宋代晁补之《收麦呈王松龄秀才》诗:“东山刺蓟深一尺,负郭家近饶盘餐。”李时珍《本草纲目·草四·大蓟小蓟》记载说:“虎蓟、马蓟、猫蓟、刺蓟、山牛蒡、鸡头草、千针草、野红花。弘景曰:‘大蓟是虎蓟,小蓟是猫蓟,叶并多刺,相似。田野甚多,方药少用’。”大凡与民间联系密切的植物,名字一定是繁多的,这也充分昭示了这些植物的生命力。

因为刺蓟有刺,总是招来顽童的打杀。恍惚记得东坡幼时上学,总和伙伴们拿木棍争相杀蓟。树棍一阵猛挥,刺蓟上大朵的花苞惨遭荼毒,脂粉凋零……

蜀地乡间叫刺蓟为“米杆苗”“刺干苗”“刺根苗”等,在乡民眼里,这只是一种野菜,在非常时期就是“救命菜”。当地乡民给我说了一个刺蓟的特点:镰刀触动刺蓟时,刺蓟会下意识跳动,跳动时能看见刺蓟“在板命”。我想,这有点类似伸手去挠含羞草或者紫荆花树。“板命”之后,刺蓟的生命就在镰刀下消逝了。然后,乡民用火燎其叶片把刺烧掉,然后团起来反复揉搓,最后用来煮食。味道苦而涩,常常吃得人泪流满颊,一律面带菜色。尽管如此,刺蓟一度也都被采撷一空。

刺蓟的叶子虽然多刺,但肉厚多汁,牛尤其喜食。奇迹是在一大团牛粪里竟能长出新刺蓟来。而且在牛粪的滋润下长势更佳。这种出生于牛粪的刺蓟很少被灭——人们以为,那有毒。真是蓟花长在牛粪上,蓟草有大福。当牛粪堆越来越矮小融入泥土时,那一丛刺蓟便失去根基,只能委身倒伏,进而委顿……

理查德·梅比的《杂草的故事》一书,对杂草有着自己的理解,那就是“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植物”。这就是说,所谓杂草,长在了你本希望长出其他植物或者根本不希望长出植物的地方。然而对杂草的判定标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比如蓟草,几百年前英国人都很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小草,蓟草在英国繁衍速度并不快,可是它在澳大利亚却能飞快地生长,不到20年时间,这种草遍布澳大利亚整个大陆,原本招人喜爱的蓟草,可谓“落草为寇”, 其命运发生突变,当地一些郡县甚至设立特殊法案,强制性地将蓟草从私人领地拔除。

在国人眼里一般植物一定与食用、药用有关,极少把它们作为刻意为之的观赏之物。而在西方人眼中,刺蓟显然无法入口,这不过是寻常野草而已。

不久前我偶读美国作家梭罗的自然史笔记《种子的信仰》,处处闪动着一个伟大思想者和诗人的超乎常人的细腻观察。有一天,他注意到了一丛刺蓟:

“深秋时节我经常看见没用干瘪的蓟草在田野上飘落,它的精华已不复存在,也许是被饥饿的黄雀吞吃了。它们的底部没有了种子的羁绊,风一吹便飞开去,翻过无尽的障碍。它们也许是走得最快最远的,但最终休息下来,却没有一株蓟能长出来。”

写到这里,应该不是梭罗的目的,他的思绪不禁从大自然返回到喧嚷的社会:“这些蓟草让我想起那些为了狂想而忙碌却最终无果的人。他们念叨着‘经历一番’,可实际上却没什么经历的。这些匆忙的商人和股票经纪人,要么慌着借贷,要么在股市里赌博,一输再输,蠢蠢欲动却没有目标。在我看来,纯属无事找事,连傻子都不屑去做。当你想引导或拯救一个着迷的商人(把他拉出进退维谷的境地),带他到风里,让他四下看看,弄清楚自己身下有没有成功的种子。他要飘浮得慢一些、稳健些——他的事业也就有望了。”

梭罗是希望利用蓟草飞舞的花绒,来告诫急功近利的时代。

蓟草之花,飞得舒慢。因为舒慢,才得从容;

蓟草之刺,沦浃肌髓。因为尖利,让人停止。

但即便停止了,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获得彻悟啊。何况大江日夜流,时不我待。

我现在似乎终于意识到,这里的蓟草之花,是从迅疾奔流的长江里,飞身而起的朵朵浪花。它昭示了阔达与微小、迅疾与舒慢、种子与思想、都市与乡愁的辩证。

有人说,蓟草如美人,那是看到了飞花的诗意一面。有人说,素人如蓟,那不过是看到了它平凡的一面。在我看来,刺蓟如针,恰是“金针度人”的隐喻。

时至今天,也许不仅仅是看到一座现代化新城的崛起,我还看到了乡愁,我更愿意看到梭罗的种子,不是生长在牛粪堆里的那棵随粪而去的刺蓟,而应该是长在野地里的,长在喧嚷都市里欲望勃兴的人心之中。

这才是梭罗的种子。这是一个深爱大自然的哲人的全部信仰。这一切,关乎植物、关乎自然、关乎命运,更关乎一个时代的转身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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