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能
浓春的崇州廖家镇,正是柳絮如烟飘拂、繁花似锦时刻。恰是诗人李白所吟诵的“烟花三月”,也是人间最美好的四月天。
先是黑石河堤岸两边的柳芽泛起丝丝绿意,周边山脚下的樱花腾起团团诱人的粉云。“一花引得百花开”,紧接着,整个廖家镇琼花玉白,芳草千竹竞发,各类鲜花竞相在风中绽放张扬,黑石河水清澈透明,河流绿如蓝。此时,镇内的原住居民,还有南来北往的游客,人人都身着一袭红绿春衣,早已将廖家镇的春天率先给挤翻了。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觅诗词里的“春归处”,找寻廖家镇的芳华与美颜。
廖家镇因地理位置偏僻,至今仍保持着最初那份清纯的原生态模样,尚有唐宋明清所遗留下来的底蕴与韵律,就藏在这座小镇的街巷市井里,藏在百姓的寻常生活之中,廖家镇人一直珍惜着、贮存着这些宝贵的遗存。
春天的黑石河水泛着碎银般的光芒,柳絮掠过唐安廊桥斑驳的石栏,在青石板路上铺就一层流动的“雪”。我站在廖家镇字库塔的阴影里,看着天元街的茶幌在风中招摇,恍惚听见三百年前马帮铜铃的清响。这座被黑石河水环抱的古镇,宛如一册被岁月深深浸润着的线装书籍,每一页都浸透着茶香与墨韵,每个转角里都贮藏着半阕未尽的词章。
青瓦上的时光折痕
通平街的穿斗木楼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次第苏醒,榫卯咬合的梁架撑起明清的天空。若细看通平街的木楼,依稀可见梁枋上尚存“嘉庆三年重修”的墨迹,笔锋遒劲如刀刻。檐角高悬着的铜铃早已锈蚀成青绿色,风过之时却仍能摇出清越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蜀中广记》中“铃铎传音,以警晨昏”的旧制。街尾的豆腐坊里,石磨终日转动,磨出白色的豆浆沿着石槽流入木桶,水汽氤氲中,老板娘轻哼着传统的川西小调:“三月采桑四月蚕,廖家女儿绣牡丹……”调子与明代《崇庆州志》中记载的民谣如出一辙。
轻轻抚摸过廖氏宗祠门前的石鼓,指尖触及万历年间錾刻的牡丹花纹,那些被岁月风雨磨去棱角的雕花,依然还保持着当初盛放之时的姿态。而镇东边山脚下的樱花年年如约,粉云浮动间,恍惚看见李白策马而过,衣袂带起的花瓣飘落在杜甫墨汁未干的诗笺之上。
镇西边的木雕作坊内,老匠人正以柳刻刀雕琢一扇花鸟屏风。案头堆放着《营造法式》残卷,纸页间夹着祖传的“百草图谱”。刀尖游走处,梅枝斜逸,雀羽轻颤,分明是宋徽宗《瑞鹤图》的笔意。学徒捧着新斫的楠木匾额走过,匾上“耕读传家”四字尚带木屑,却已透出颜真卿楷书的筋骨。
正午时分,文武宫残存的飞檐将日影切割成菱形光斑,洒在青苔斑驳的戏台上。光绪年间的木刻楹联上,“忠义千秋”的金漆早已褪色,却仍能听见川剧锣鼓在虚空里的回响。转角处的字库塔静立如禅,塔身砖缝里镶嵌着光绪年间童生焚烧的残稿,墨香与檀香在时光里酿成琥珀。
暮色悄然漫过天元街的雕花窗棂之时,房屋里面飘出唐代煎茶的松烟香。鎏金银茶碾在青石臼中徐徐转动,陆羽《茶经》的韵律随着茶汤蒸腾。但女主人手持茶筅击拂的瞬间,建窑兔毫盏里涌起北宋的雪浪,茶沫勾勒的山水在盏壁流转,恰似苏东坡在《试院煎茶》中写就的那一片皎洁月光。
箫声里的山河旧梦
戌时的更鼓惊起檐角铜铃,镇南边不知何处,自柏树林深处浮出一阵阵呜呜咽咽的箫声,柏树林深处的箫声,原是一位白发老翁所奏。他少年时是镇上读过私塾的先生,如今守着祖传的紫竹箫,每逢月明之夜便独自倚树吹奏。箫管上刻着“光绪丙申年制”的小篆,音孔边缘已磨出包浆,却比新箫更添苍凉。老人说,这曲子是随明末湖广移民带来的楚调,历经三百余年早就已经融入了川腔,如今从《华阳国志》也辨识不出它的来处。箫孔里流淌出来的是《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调子,曲音漫浸过先人们开凿的沟渠,与廖家镇的古老传说在水面交织。这箫声流淌过千年,箫声音频中,颤落下的松风,惊醒了碑廊里颜真卿残碑的墨魂。
子夜的月光慢慢地爬上镇内青瓦的瓦当,灶膛里的火光将庖厨的身影拓展在粉墙上。夜半的庖厨里,刀俎声起时,掌厨的人手持传统菜刀,刀刃划出的弧线里藏着民国廿三年的月光。案板下的陶罐微微震动,罐中封存着自己在烈日下辛苦翻、晒、露、晾,酿制三年以上的豆瓣酱,酱色沉黑如墨,却能在热油中爆出赤金般的香气。老板娘舀一勺酱倒入铁锅,霎时间,整条街巷都沉浸在《蜀都赋》中所言的“鼎中之变,精妙微纤”的滋味里。叶耳粑也在青花瓷盘里堆垒成玲珑宝塔,鲜咸无比;猪油渗入三百六十层豆腐皮的褶皱里,这恰好是《随园食单》里走失的章节。
寅时的梆子声敲碎了月明星稀的残夜,茶铺的铺板门“吱呀”作响。古楠、银杏等千年古树的影子投射在茶桌上,氤氲雾气里浮动着茶马古道的铃音。廖家镇的早餐,引得外地游客格外好奇,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神仙快活之地,喝的是牛奶、豆浆;吃的是油条、大饼;摆的是家国大事与平淡生活;谈的是书画和文艺。早餐店内,抑或爷孙,抑或父子,追着老一辈人的步子,一笔一画向前徐行。吃早点时,外地客人不小心碰响杯盘碗盏的声音,瞬间惊飞起了梁间停憩的“呢喃”燕子,端上餐桌松软、晶莹亮白的包子上有着十八个褶皱,鲜润胶弹,直接入喉,正合《扬州画舫录》里记载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褶皱。
褶皱里的密码
唐安廊桥的石阶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清代独轮车经年累月碾过的印记。桥墩缝隙中生着一丛野兰,根须缠绕着一枚锈蚀的铜钱,钱文依稀可辨“嘉靖通宝”。镇中老者说,这桥曾是“湖广填四川”时廖氏先祖所修建,桥下埋藏着从楚地带来的五色土,故而黑石河的水浸染了湘音的温软。
清明的纷纷细雨打湿了唐安廊桥的石狮子,鬃毛里的水痕漫漶成八大山人的墨迹。碉楼箭窗透进的光束中,浮尘勾勒出“湖广填四川”的迁徙路线。廖氏族谱的虫蛀处,藏着张献忠江口沉银的秘语,而黑石河底的卵石,仍然清楚地记得李冰父子开凿湔江时的号子。
古戏台的藻井原绘有二十八星宿图,如今只剩北斗七星尚存朱砂残彩。戏台下的地窖里,堆放着道光年间的戏箱,箱中戏服虽已褪色,但金线绣的蟒纹仍隐隐生光。最底层的木匣中珍藏着一册手抄本《廖家镇志》,扉页题记着“宣统二年修”,内文记载:“镇西有木工世家,善雕花板,曾为成都青羊宫制三清殿藻井,其纹如云水,叩之有金玉声。”
小满那日,我在古戏台的藻井下发现半截同治年间的戏单。泛黄的宣纸之上,川戏《秋江》的唱词与虫蛀的洞眼构成新的曲谱。忽然懂得,这座古镇本身就是一出动人心魄的折子戏,每一块城墙砖都是未写完的唱本,每一道瓦当雨痕都是工尺谱里的拖腔。
在这里的长街小巷只需随便找一个店铺一坐,无须多言,就能完全沉浸其中,品茗、闻香,静候光阴流转。厅堂是四百多年前的建筑,你此时的身心亦是四百多年前的回响。被丝竹之音、芳华之气包裹着,摇晃着。琴箫合奏、长吟短唱,一次次陶醉抚弄着情绪与心弦,会令人一时难以走出左琴右书的空间,不想再走进喧嚣的街头。恰如窗外那枝青梅的花期,始终弥漫着不肯褪去的幽香。
夕阳将廖家镇的老街渲染成一片耀眼的铜色之时,我站在字库塔顶层的风铃旁。看暮色中的炊烟与黑石河雾霭交融,忽然明白人们口中所说的“锦绣江山”,原来就是先祖们的农具与耒耜织就,就是唐宋的茶碾与明清的墨锭绣成。那些在雕花窗棂间流转的时光,那些沉淀在茶汤里的山河旧梦,终将在这黑石河的细语柔波里,酝酿成永不褪色的春天。
绣娘手中的千年丝络
未时三刻,镇北绣坊的织机声渐密。老绣娘坐在花窗前,银针引着蜀绣的丝线,在缎面上勾勒出“芙蓉锦鲤”“熊猫戏竹”“韩熙载夜宴图”。绷架边的竹笸箩里堆着湘绣的劈线、苏绣的绒丝,但她说:“廖家的绣法不同,针脚要藏进《考工记》的‘三绞三编’,一针一线都得对得上《天工开物》的经纬。”
绣绷上渐次浮现出黑石河的春水、字库塔的飞檐,甚至唐安廊桥石狮的须髯。忽而针尖一转,绣出一行小楷:“乾嘉年间,廖氏女红甲蜀中”。坊主捧出一卷残破的《绣谱》,纸页间夹着光绪帝大婚时宫中赏赐的绣样,金线虽暗,凤目仍灼灼如生。
绣坊后院的染缸中,靛蓝汁液正“咕嘟”冒泡。老板娘从陶罐中舀一勺明矾水,轻轻点入缸中,水面顿时泛起孔雀翎般的涟漪。她说这染法传自苗疆,但配方早被廖家镇的匠人改进过——添了黑石河畔的蓼草、西山岩缝的赭石,故而染出的布匹“雨过天青色,暮染鸦青浓”,恰如王安石诗中的“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
绣娘腕间的银镯雕刻着“百年之前的制造”的字样,镯子碰撞时,“叮叮”声与织机节奏相和。她笑道:“这镯子原是祖母的嫁妆,当年她用同样的银针,绣过抗日将士的旌旗。”言罢,指尖轻挑,一根金线忽而化作朝阳,照亮了缎面上沉睡的古镇。
河灯照见的古今长卷
尤记得上元夜,黑石河漂起千百盏河灯。莲瓣形的灯座上写着祈福的墨字,烛光摇曳中,恍若星河坠入人间。孩童们追逐着灯影奔跑,却不知这些灯芯里掺了松脂与檀粉,燃烧时有淡淡的香气溢出,恰似《东京梦华录》中汴河灯会的旧俗。
河灯顺流而下,至唐安廊桥时,被桥墩轻轻截住。灯影映在水面,与廊桥的倒影交叠成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忽有一老者撑船慢慢悠悠而来,船头高悬一盏鱼形灯,灯上绘着“乾隆五十年廖记造”的款识。他撒下一网,捞起的却不是鱼虾,而是前朝沉落的铜镜、碎瓷与半枚开元通宝。
放河灯的老者原是镇上一个退休的老教师,退休之后以修补古书籍为业。他的船舱里堆放着《崇庆州志》的残卷、民国年间的账本,甚至有一册用廖家镇土纸抄录的《华阳国志》。他说:“黑石河的泥沙里埋藏着半部四川史,每盏河灯都是一页浮出水面的注脚。”
子时,河灯渐次熄灭了,唯有一盏鹤形灯漂至字库塔下,久久不沉。塔中守夜人轻声道:“这灯里藏着光绪年间一位举人的心愿——‘愿持三尺剑,笔扫千军墨’。可惜他终生未第,只留得一塔残稿。”言罢,塔顶风铃骤响,惊起一群夜鸟,翅影掠过凉风习习的河面,将最后一点灯火揉碎成粼粼的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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