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焯
油锅腾起的热气裹着辣椒香扑面而来,我站在“超市”二字褪色的灯箱下,在青苔漫过水泥地裂缝的一瞬,看见童年的银杏叶突然从二十岁的秋风中簌簌落下。
隔壁,是顾爷爷的狼牙土豆小摊,如初摆着几张掉了漆的塑料凳;原本该是冒菜店伫立的地方,如今挂着与辣卤相关的灯箱,玻璃橱窗里码着一排排酱色的鸭脖。
“妹妹,要葱花、香菜不?”
顾爷爷抬起头,我鼻子突然发痒,偏头打了个喷嚏。
我想起我小学二年级时,刚转学来的那天——我站在顾爷爷小摊隔壁的冒菜店门口,连打了三个喷嚏,煮冒菜的老板娘也曾朝我笑了一笑:“幺妹儿,肯定是你家‘灶王爷’在想你了。”
挺难忘的,那时我们家的馄饨店夹在冒菜店和鸡公煲店之间。每天下午四点,隔壁顾爷爷的油锅准时“滋啦”作响,整条街都会充盈花椒、葱蒜的浓香。
“爷爷,我是以前卖馄饨那家的……”
我指了指已经变成螺蛳粉店的那间铺面,爷爷凑近仔细看了看我,又恍然大悟似的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围裙:“哦,是总在超市门口耍的那个丫头子嘛!”他一面笑着,一面往土豆盒里多添了一勺泡萝卜,“长好快哦,都快认不出来咯!”
我知道,顾爷爷说的是超市台阶下那块水泥地。那时,不只是我,街坊四邻的娃娃都爱在那里做游戏:家常菜馆老板的儿子会偷他爸爸的打火机来点“灶火”、冒菜店的小妹妹从竹筒里抽出几把一次性筷子、烤鱼店老板的闺女则抱来两个豁口的白瓷盘。我们把超市的促销单折成纸碗,想象刚落下的银杏叶是抄手皮,学着大人们做起营生……每次举着一些不知名的烂叶子跑过顾爷爷的摊前,他总要撂下铁铲喊:“小娃娃莫光晓得耍,作业本拿来我看哈!”然后,他会从围裙兜里摸出几颗水果糖——给男娃的是薄荷味的,给女娃的则是橘子味的。
这一切似乎又变异得太快。高二那年开春特别冷,冒菜店的玻璃上糊上了“转租”的红纸,家常菜馆的卷帘门锈死在离地一尺的地方,再没拉开——有些酸楚,其实我们都忘了拟一个正式的告别日。
只能说是某一天,烤鱼店老板的闺女照常抱来两个豁口盘子,我和她蹲在台阶上分吃顾爷爷炸的土豆。油锅冒着白雾,塑料凳脚边积着前夜的雨水。隔壁新开的奶茶店正在试音响,放的是我们没听过的新歌。歌还没放完,就离开了。
我摸着超市台阶上被油污浸黑的裂缝——我们当年刻下的“火锅店”三个字还隐约可见。身后响起竹签筒哗啦的声音,顾爷爷端着印着“优秀商户”的搪瓷杯走过来:“你们几个娃娃,上小学的时候,老在我这蹭竹签当筷子哩。”
我把镜头拉回今天,天色暗下来了,店门前的塑料凳一如从前地静静躺着。
很难再想起什么,那条街、那些人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其实依旧在——孩子们始终蹲在台阶下,在油锅腾起的白雾里,把泛黄的银杏叶包成永不冷却的抄手,盛满我水晶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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