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红
清晨,薄雾朦胧。我朝着一个小镇而去,仿佛是朝着春天的方向而去。本来春天离我并不遥远,出家门就是一片桃花盛景,每吹过的一缕风,每泛绿的一片叶,以及每一个含苞的花蕾,都是春。只是眼睛一直被心封冻着,自己看不见,才想走出去,让距离告诉我,诗和春天在哪里。
很多人也和我一样,从四面八方朝着小镇而来,出发的缘由不同,路上的时间不一,但目的地却只有一个。因为一群人的到来,小镇就像春天里播撒的种子,突突地冒出一片生气。据说,小镇虽不大,名气却很大,一群人走了,又会有另一群人再来,来来去去,所以,小镇就一直有生气,似乎并不寂寞。
小镇是用尺度来命名的,名九尺镇,隶属彭州市,处在天彭镇主城和濛阳新城中轴线的核心段,距离成都也就一个多小时。小镇不仅用尺度给自己起名,还用尺度丈量历史。据清代《彭县志》及地方志记载,九尺镇得名于明代的一座石桥,这座桥横跨在濛阳河的支流上,桥宽九尺(约3米),名九尺桥,后该镇演变为九尺镇。也有说“九尺”之名跟清雍正年间此地产蓝靛有关,有靛池九口,俗称“九池”,后谐音名“九尺”,尚无查考。
这让我想到了安徽桐城另一个以尺命名的知名小巷六尺巷,也是清康熙年间的事,当时的文华殿大学士张英,在解决建房占地问题引发的邻里纠纷时,一首回诗闪烁的智慧:“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尺度带着时间的刻度,还有阳光的温度,从历史的光阴里走来,哪怕只是一个镇,一条巷,便各个有了不凡的气度和风度。
那“九尺”到底有多宽,有多长?如今的“九尺”,早已不是过去的“九尺”之意,它仿佛已经布满小镇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万物皆可入“尺”。一段以九尺计的鹅肠,是小镇人抛向天空的银丝带,是炊烟、树和清洌的泉水打捞的一张沸腾的名片。这张名片融化在一锅清油或牛油里,藏在一个个有天井的小院里,飘荡在川西平原的场坝里,将一个小镇的尺度拉得好长好长,如丝如缕。我看见,那些食客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这笑容带着舒心放松的气息,装是装不出来的。
还有一只以九尺计的板鸭,是小镇人用一双扑腾的鸭掌撑起的希望,他们用转眼间已经走过五百年历史的一只板鸭,裹挟着客家人的饮食文化,历经风雨沧桑,越发经久不衰。这只名气越来越大的板鸭,既走在丰润的乡间小路上,也走在通往世界的大路上。沸腾的鹅肠火锅和九尺板鸭,已经不再只是生计,还是来自四川,来自彭州,来自九尺镇的一只金钵。
小镇无小事,每一件都是大事。大事自然用大尺度来丈量。我在阳春三月来到小镇,就是奔着春天里的大事而来。最大的事莫过于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的农作物。我不能替他们做什么,但我想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一路上,我穿过公路,穿过一个个川西林盘,眼睛则穿过黄金般的成片的油菜地,绿旺旺的蔬菜地,还有争奇斗艳、红白粉嫩的桃林李园,以及透过清晨的薄雾,正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仿佛眼睛已穿透无限延伸的广角,将庸常麻木的日子里蠢蠢欲动的春心悄然打开。
农春,是川西坝子最美的季节,但这一次,我的眼里不只是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将田野和村庄装饰得像个新娘,而是这个号称蔬菜之都通往四面八方的枝枝丫丫。它们从土地里冒出来,却将根系布满天空,一面脚踩60多万亩的蔬菜地,一面在广袤的虚拟世界,让土里生地里长的各种绿色蔬菜在不同的季节,进入千家万户的锅里、碗里和一张张嘴里。这些活在蔬菜地里的新农人,被一车车新鲜的蔬菜带出去,走南闯北,他们眼睛里的尺度既盯着脚下,更望向远方。
我来到田间地头,田埂松软潮湿,沟壑里有浅溪静流。我看到两位戴着斗笠的大姐站在一片蒜薹地里,时而弯腰,时而抬头,一群和我一样的外来人也来到田间地头,守着两位大姐,守着她们割下的一根根蒜薹,带回城里的厨房,变成厨房里的菜香。大姐手法娴熟,用手里的一根铁钩,一卡一拉,蒜薹就离开了土地,开始各奔东西。人也是这样,一旦离开了故土,从此便将命运交付出去。
从这片成熟的蒜薹地望出去,便是尹昌衡的故居纪念馆。中间只隔着一条平坦的乡间柏油路,一条路却将一百多年的时光串连起来,一端连着远去的历史名人,一端系着脚踏实地的乡村振兴。单看那一头,那时的“九尺男儿”尹昌衡,不仅生得相貌堂堂,文武双全,且功绩显赫,成为一代名将。人生起起落落,待看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的他,转而闲居成都,著书立说,再为后世留下多部传世之作。一代名人已远去,但历史的光影犹在,从院落的尘埃里,墙上的文字里、木窗格透过的回忆里、四周的草木里,葳蕤有力地映照着,用精神的光芒泽被后世。
再看这一头,恍惚间我便想,是谁为这个小镇的振兴注入了生命和灵魂?是文韬武略的尹昌衡先生吗?是那个已经安静下来,听不到历史潮音的名人故居吗?还是今天热气腾腾的广阔田园?抑或炊烟缭绕、吆喝声声的饮食人间?是地下水脉纵横、九曲回肠的一百多个梦幻之泉,还是地上生生不息、书声朗朗、诗文相传的精神召唤?或许时间可以给出答案。
傍晚时分,我看见,大姐家的“书童”从对面的昌衡书院走出来,夕阳照亮那个奔跑的快乐的身影,将它融化进春光里。他身后那个阶梯图书馆,下午我们刚刚在那儿完成了一场清明诗会,诗歌的气息依然还在,朗朗的诵读声还在,两边的书橱里满满的书香一直都在。十多岁的小男孩不知几时进去的,出来时已有淡淡的晚归的云霞笼罩,还有从地里投过去的一双隐含着慈爱和欣慰的目光。
多少年前我便认识的这个小镇,不止一次来往的小镇,这一次,让我用感官体悟到另一种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浸入身体。它在岁月更替中潜移默化,它正用一根无形的“九尺”之指,指挥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一个方向,发出低鸣而有力的声音。我也仰起头,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被春天的气息裹挟、开封、缓缓解冻,慢慢融化在春的怀抱里。
一个小镇,就这样用一把尺子,蘸着生活的墨汁,让每个平常的日子,勾画出无边的宽度,还有不可限量的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