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维明
接到一个较长时间没有联系的朋友电话，他说：“太阳正好！你过来青龙场喝茶！”他用的是祈使句，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
今天是周六，我睡得暖洋洋，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他说，“你坐地铁来青龙场吃，我等你一起吃牛肉刀削面。”
在地铁3号线上，我一直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打电话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老伙子了——比我小2岁，他“顶替”父亲参加工作，在成都铁路分局客运段成贵车队“跑车”，为“实习列车员”。我那时从警校出来，也正在乘警队实习……
青龙场街巷行人不多，两侧多了一些桉树、柏树、小叶榕和银杏，立起数不清的电梯公寓。那些低矮的平房呢，哪去了？
我忽然想找“红房子”。费了些时间，找到了。那个庞大而陈旧的院落还在。门牌号为“致顺路271号”，墙上有“青铁家园”字样。门旁的那条小溪消失得无影无踪。进去看了看，里面那些或三四层楼，或六七层的红砖房，很静。
“红房子”是成都火车东站（货站）编组站北侧一片铁路职工宿舍，形成于20世纪50年代。有32幢宿舍楼，1700多户。居住在这里的有成都铁路分局机务段、客运段、车辆段、工务段、火车东站等单位职工。当时还没有“致顺路”这个路名，也没有“271号”这个门牌号，当然也没有“青铁家园”这个小区名称。“红房子”四周就是田野，南门外有一条小溪，周围的农户挑着蔬菜担子，经过小溪，常常把蔬菜浸在溪水里洗一洗。
“红房子”是成都“铁半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铁半城”这个称谓，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指的是老成都城墙外西北至东北的那一片，范围包括通锦路、马家花园、西体、铁路新村、沙湾，往北涵盖一环路北一段—北二段、人民北路、五块石、荷花池、二环路北一段—北三段，再往东延伸，覆盖了驷马桥、青龙场、海滨湾、八里庄、二仙桥、下涧槽。这个区域驻扎了若干个涉铁单位及家属区。
吃完“豪华刀削面”，打着饱嗝，我们在致顺路和致强路交岔口绿地一家茶坊喝茶。一侧身，就看见绿化带上的铁轨、月台、墙上的火车头立体浮雕。小周说，“这是‘5811铁路印记’。2019年1月建成这个微文创广场时，设计者解释为力图反映铁路工业文化、再现激情燃烧岁月，‘5811’取自宝成铁路通车的日子——1958年1月1日。”
在咣当咣当的301次绿皮车上，我和小周很快成为朋友。轮班休息时，我们在宿营车同一孔中铺，侧身就可以说话。胖墩墩的宿营车列车员，时不时过来提醒，她提醒的方式独一无二，总是噘起嘴，两手比画出足球比赛裁判常用的“暂停”手势。
绿皮车到贵阳要停留五六个小时。我们去爬黔灵山，到黔灵湖划船，在枣山路市场吃“私娃子”，逛大十字、喷水池那一片的新华书店。
当班时，身材笔挺地巡视完列车，我就到软卧车厢的一号包房坐会儿。当班列车长也常常在一号包房坐。我们常常交流一些信息，譬如今天车上旅客流量、有什么纠纷、哪些区段可能发生治安案件、刑事案件等。列车长老许喜欢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列车是流动的城市！要啥有啥，不要啥也有啥。”乘警组长老欧则常常高深莫测地来一句：“我当了20年乘警，胆子越当越小。”
列车上没有空调，夏天非常闷热，常常把车窗向上推开，让凉风吹进来。由于是蒸汽机车，烧煤，所以烟尘也随风飘进来。三天下来，白色警服已成灰色警服。
我们聊到301次绿皮车上发生的一个案件。那个案子最终改变了小周的命运。
那是我实习第二年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绿皮车车厢活像沙丁鱼罐头。不少旅客翻窗上车。卫生间常常塞进去四五名旅客。
绿皮车经过桐梓站，驶入一个长隧时，5号硬卧车厢发生了一次短暂停电。很快，对讲机接到报案：一名旅客的密码箱在停电时失窃，内有“巨款”13000元。待我挤到5号硬卧车厢时，当班列车员小周、列车长老许正待在第2孔硬卧那儿。那儿有8名旅客（其中两名坐走廊一侧的边凳）。
我在软卧车厢一号包房开始对那8名旅客和小周逐一询问。老欧大概是考察我，主动当我的助手，一边安静地抽烟，一边作笔录。
我很快就弄清了大致轮廓。按照“客规”，在列车即将进入隧道时，列车广播员提醒，各车厢列车员立即打开车厢照明开关。小周去拨开关时，灯不亮，他反复多次，才亮，导致5号车厢进入隧道后，产生了18秒钟黑暗。当时车窗保持向上推开约20厘米。右边靠窗坐着一名外贸公司经理，他原来放在茶几下的密码箱有人将它扔出了窗外，窗外有人接应。小伙子旁边的一名中年妇女提出不妨再仔细找找，要外贸经理再回忆一下，到底放哪儿了。坐在外贸经理对面的女青年认为不能耽误，第一时间向列车员小周报案。
询问完一轮。我一筹莫展。老欧不动声色。
有人敲包房门，小周第二次进来。他说出了他的直觉：“你知道，我对美女是比较留意的，那名报案的美女是这趟列车的常客，我曾经搭讪过她，发现她似乎没有一个正当职业，就放弃了和她进一步发展的念头。我有一个直觉，感到她话里话外似乎隐藏着什么……”
再次讯问这名女青年。案子终于“破”了！打开她的旅行箱，静静地躺着一只密码箱，密码箱内有13000元。这可真是一笔巨款！那时我的实习工资是39元。
一周后，乘警大队接到通报，这名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并交代出之前发生的3起积案。我受到乘警队嘉奖一次。小周因为协助办案，受到客运段嘉奖一次，获奖金20元。3个月后，小周担任了班长（安全检查员），戴上了红袖套。在他这个年龄，担任班长的可谓凤毛麟角。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参加了小周的婚礼，小周也参加了我的婚礼。婚礼似乎是一个分水岭，想来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小聚渐渐变得稀疏……育儿，职场风云，考高级职称，儿女的读书、就业，消耗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们的友谊断断续续，见面时有些好消息，譬如他提干担任列车长了，担任车队长了。绿皮车变成红皮车，又变成子弹头，由和谐号变成复兴号，成贵高铁，从成都东到贵阳，居然只要3小时！
后来，我差不多几年才去青龙场一次，每次，都有不认识路的感觉，说是日新月异丝毫不过分。
茶水已经变得清淡，我们站起，准备在火车头浮雕前合影，然后往西步行800米去“温鸭子”吃饭。
我终于按捺不住，对小周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怀疑过你。那黑暗的18秒，是否是刻意制造的。”
小周微笑道，“当然知道。‘列检员’后来来维修线路，我特意咨询过事故原因。列检员说不足为奇，成贵车队的列车车底（车厢）老化是一个普遍现象。其他组也时有发生。最好的车底（车厢）都在成京车队，你想嘛，进京列车，连女列车员都选漂亮的……”
我突然发现，月台很寂静，火车头浮雕很寂静，除了我们俩，没有其他人。找一个路人用我的手机给我们拍照，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人，而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