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

我生于自流井，妻子长于邓关井。在这咸辣风味弥漫的浅丘地区，釜溪河绵延曲折，犹如游龙穿行丘壑，最终汇入沱江的千里烟波。‌只因多年与故土的离别，青涩的时光竟被年华酿出绵长的回甘。恍惚间，我如老盐井的卤水，在灶火中凝出盐的结晶，怔忡于未醒的梦境，直到往事的藤蔓攀满心底的花蕊。

记得有一年春节之际，我对妻子说：“看你什么时候回趟老家？”

忽然电话响起，应验了所谓的心有灵犀。她接起岳父的电话，打开免提递到我手中，同时用口型示意我快接。我连忙笑着应道：“爸，您别担心，大年三十我们回来看您！”

第二天晚上我们到达岳父家，老两口见到外孙女高兴极了，外婆一把抱起孩子逗乐，笑容从眼底漫到眉梢……而我，只需等待那一桌热气腾腾的拿手菜，尤其是油润透亮的咸烧白（又称扣肉）。丰腴却不腻的肉质，浸润着灶火慢煨出的酱香，蕴藏着团圆的暖意。这般质朴的至味，是岳父将岁月熬进柴米油盐的证明，总让我心头一暖！

在我印象中，岳父总系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腰，虽然脸上洋溢着笑容，但弯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总透出说不出的憔悴。‌他深谙饮食之道，谈及渊源时言语间总透着神往；若非他悉心点拨，我或许只会追逐口腹之欲，却难悟其中真味。他絮絮地谈起川味“三蒸九扣”的精髓所在：三层肉纹晕云霓，至味盘中韵味生。幸而，催生悬想，犹记《菜根谭》所言：“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嗜。”听他道出“一笑人间万事”的至理；恍如月破云帷，照彻心台，顿觉天地清明。

在岳父家，我负责择菜和洗碗这些杂活儿，后院的洗衣台上忽地蹿出邻家的小猫，“哗啦”一声撞翻了装草鱼的水盆。我蹲下身收拾残局，‌一抬头‌却见女儿立刻僵在原地，只有眼珠随着小猫逃窜的方向转动…… 这小插曲反倒让平淡的生活多了些生趣！

岳父见状，摇头笑叹，转身递来一块抹布。按他的吩咐，我将五花肉仔细擦干，冷水下锅，加入料酒、花椒和葱节；待水煮沸后撇去血沫，捞出肉沥干。用竹签在皮上扎细孔，稍干后抹上糖色，再将肉皮朝下煎至金黄备用，等肉微凉后取出切厚片，辅以老抽和花椒粒调味。最后在碗里铺满炒香的芽菜，放上肉片，上锅蒸透即可。

‌揭盖时，蒸汽袅袅升起。此菜以咸鲜回甜的醇厚风味著称，混着坝坝宴的热浪扑面而来。女儿鼻尖轻嗅“咸烧白”的香气，那缕勾人的味道惹得她直咽口水。看酱红色的宽膘肉在盘中叠起油润的波纹；竹筷挑起颤巍巍的虎皮皱时，浓烈的酱香蒸腾竟让我喷嚏连作，原是鼻腔经不住这般刺激的本能反应。妻子忙递手帕：“快遮住些！”岳父却浑不在意，徐徐转着蒸盖道：“‘烧白’这名字朴实金贵，实为九斗碗里的压台硬菜，讲究三蒸三扣的功夫。”

我不敢多看这文火焖透的“肥嘎嘎”，闭目轻嗅其香，分明是一道垂涎欲滴的川味佳肴，在唇齿间酿成缠绵的乡愁。‌两位“主厨”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天，将菜肴不断端上桌；另一边，岳母带着妻子和外孙女摆好碗筷。暮色渐沉时，大姨子一家和大舅子一家也到了，年夜饭的味儿已弥漫开来。

那夜，团圆饭的暖光愈发明亮，让一年中最为躁动的心终归于宁静。岳母自酿的葡萄酒虽无繁复工艺，却浸透土地与时光的质朴。我立于岳父跟前，喉间的话语几番辗转，终未出口。席间，我为全家人斟酒，看琥珀色的液体倾入杯中，泛起微光，仿若漾开柔匀的温情——是滴水穿石后，那声未及道尽的低语。原以为细小的隔阂会随月辉消散，却在沉静的夜色里，悄然化作相视一笑的澄明。

‌饭后，岳父微闭双目，茶烟袅袅缠绕他眼角的沟壑，手中的紫砂壶泛着幽光：“茶要等三沸。”我蓦地恍然，婚姻之道原是如此——初沸似情焰翻涌，二沸如磨合沉淀，三沸方得回甘绵长。窗外夜幕低垂，我醉眼朦胧间，昔年脱口而出的误会如刺在喉，终因女儿的乖巧与亲情的浸润，渐渐化作温润的蜜糖。

时过境迁，当我重访盐分巷时，竟在这钢筋密林中迷失了方向。城市巨兽吞噬着街巷的脉络，将斑驳的院落拆解成零落的碎屑。唯有那通往蜀光中学的悬索桥仍在风中轻吟，如亘古的琴弦，把阳光编织成穿越时空的颤音。

‌唉！岳父仙逝多年，岳母银发萧然，独居小院。纵是三十余载的温情，又岂能消解别离之憾？女儿虽远赴他乡求学，今已执教讲台，仍于进取与守成间徘徊；我与妻子相视莞尔，窗前那串褪色的祈福结，浸透了半生光阴的温润，将姻缘煅成璞玉般的坚韧。

天生潇洒的我，淡看人间清浊，却沉溺咸烧白这般俗世至味。以酒为引，将往事斟作一杯醇醪，方悟通透心境才是人间至味。嗟叹！女儿长大了，如今的我，终究是活成了岳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