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域和支流注入的不同,黄河在不同的城市千变万化,就像一个人不同的成长阶段,如童年天真、少年青涩、中年稳重、老年沧桑。黄河在每个阶段、每个地域都发生了嬗变。我记下亲眼见过的黄河——青海黄河的清澈、兰州黄河的沉缓、包头黄河的激烈、壶口黄河的奔腾……
我的黄河田野调查
我细细描摹中国地图上的黄河流程,她流成一个巨大的“几”字形。我想去黄河的源头寻根求源,想在“几”字形拐弯处停留考察,想看看她的支流水网,也想在黄河入海口感受一泻千里的奔涌和伟大。
源流
黄河发源于青海玉树。我查阅资料,看到一些关于黄河源头的争议,比较确切的说法——2008年三江源头科学考察队考察后认为,由于卡日曲比约古宗列曲长36.54公里,流量比约古宗列曲多两倍,按照国际上河流正源确定的“河源唯长、流量唯大、与主流方向一致”的三个标准,黄河源头定位在青海卡日曲。2012年,考察队对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进行进一步认定,卡日曲的那扎陇查河源头应为黄河之源。
我曾见过青海玉树的诗人那萨,这个黝黑健美的姑娘说,她的家乡就在三江源。她向我描述了河源之美——天空蔚蓝,水草丰盈,称为黄河源头的那扎陇查河就平铺在一片茫茫的草海之上。
那必定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小小的婴孩,刚经娩出,未经人世,水声潺潺,只有一块立在源头的石碑让它变得神圣而庄严。从一条清澈小溪到一条万马奔腾的大河,它所经历的世事,就像一个人的成长。我感觉能聆听到源头一滴滴水的声音,它们在渗透、扩大、汇聚,变得壮观,于无声处更加强大。力量积聚,挣脱千山万壑,终于变得无可阻挡。这是我对黄河源头的想象。
支流
我对黄河支流做过一些田野调查,在青海西宁见到其主要支流——湟水穿城而过,在甘肃和青海交界处我又亲近了湟水的正源大通河。
那年夏天,我来到西宁,从火车站到莫家街,经过城中的湟水,当地老百姓因其水流浊黄,也叫它“黄水河”。傍晚我们沿着湟水散步,河岸有石有树,沿河道铺了石板,种了垂柳。夏天河水骤涨,波涛汹涌,除了颜色混浊,她与我见过的许多穿城而过的城市河并无不同。
我沿着青海湖环行,往祁连山行进,一路上,一条大河如影随形,这条相伴左右的大河就是大通河,是湟水的正源。以河长和水量而论,大通河都比湟水大,但自古以来人们一直将大通河视为湟水支流。我从海北藏族自治州到达祁连山八宝镇,翻越拉脊山,通过巨石堆积的豁口,来到山顶,俯瞰远方,只见面前是宽广的草原,一条苍苍莽莽的大河一路不停,奔向群山深处。河水黄绿,形若苍龙,在青山绿水间缓慢游动。在山腰,我又看见群山之间流动着无数条细小的河流,她们织成一张细密的水网,最终都汇入了大通河。
因为地域和支流注入的不同,黄河在不同的城市千变万化,就像一个人不同的成长阶段,如童年天真、少年青涩、中年稳重、老年沧桑。黄河在每个阶段、每个地域都发生了嬗变。我记下亲眼见过的黄河——青海黄河的清澈、兰州黄河的沉缓、包头黄河的激烈、壶口黄河的奔腾……
这条大河永远伟大坚毅、桀骜不驯,让我想起了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5464公里的行程,“雪原雷动下天龙,一路狂涛几纵横。裂壁吞沙惊大地,兴云致雨啸苍穹”,她就以这样宏阔的气势,注入了渤海。
漂流
黄河流域宽广,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山西、陕西、河南、山东9省区,在山东垦利注入渤海。我没有走完她所有的流域,只了解到有两个诗人与黄河有过全程的亲密接触。一个诗人是张中海,他退休后,把主要时间用于黄河行走。他曾自驾巡游黄河全线,收集、整理关于黄河的材料,写出70余万字关于黄河的非虚构作品。
另一个诗人是已离开我们的马新朝,他曾以大气磅礴的长诗《幻河》折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桂冠。这首诗作的背后,是马新朝跟踪采访首次“黄河漂流”时走过的历程。1987年,而立之年的马新朝跟随黄河漂流队到了黄河第一县——青海省玛多县。当地海拔4300米,严重缺氧,有些人不能适应,中途返回,而马新朝留了下来。正如他所说,每个中国人都有一个黄河情结,他要了解黄河,要踏进自己的母亲河,写这条河。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和漂流队员没有吃过任何热东西,没有洗脸刷牙。在一段访谈文字中他说:“每次下船的时候都非常感动,因为下去之后就意味着不一定能回来,可是队员们还是争着下去。”“我目睹了黄河漂流的全过程,黄河伟大而神秘的震撼力慑服了我的心灵。这改变了我的写作方法,改变了我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和黄漂队员朝夕相处,我不仅看到了河,更重要的是看清了人,人在各种生命状态中所表现出来的风景。”
两位诗人对黄河的情感使我深受感动,这条汤汤大河神秘宏伟,力量巨大,值得人们与她亲近沟通,建立血脉相连的关系,却永远不可能将其征服。
触摸她的脉搏、温度、情感、历史……
那年夏天,我来到了黄河边,触摸到了黄河水,而且来到了黄河“几”字形的拐弯不远处,聆听到了狂野与静美、粗犷与细腻的黄河多声部合唱。
水草深处
那天清晨,我们从包头市出发,乘坐一辆小面包车,沿着黄河腹地的简易公路行走,沿途是黄河流经的乡村,麻池乡、小白河、南海湖。
沿途野草疯长,水鸟成群,似乎都归属这个中国最大的高纬度国家湿地公园。湿地公园由昭君岛、小白河、南海湖、共中海和敕勒川五个片区组成,处于全球候鸟迁徙路线——东亚和澳大利亚线上,同时也处在青海湖到三江湿地候鸟迁徙路线上。我们所到之地,连公路边都长满了水草,最多的是芦苇,其次是齐腰深的艾蒿和菖蒲。不时见到水鸟扑腾飞动,且有“咕咕叽叽”的声音从草丛深处传来。我们每次下车,都惊起一群野鸭或是鸥鹭。往水草深处望去,隐隐感到不远处有一条大河强有力的脉搏在跳动,那就是黄河。
金津古渡
从包头驶到鄂尔多斯的达拉特旗约30公里行程,我们到达史称“金津古渡”的黄河岸边。一条勇猛有力的大河铺满我们的视野,河水浊黄,波涛滚滚,河面有一座连接两岸的钢铁浮桥——昭君坟浮桥。传说公元前33年,汉明妃王昭君就是从这里渡过黄河,一路北上,继续漫漫和亲路。王昭君自愿和亲匈奴,换来了中原60年的和平。之所以叫昭君坟浮桥,也许因为这里离昭君坟只有两公里,又或者因为昭君出塞60年,“边成宴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这位美丽的女子为两地的和平、为中原文化的传播作出的贡献让人铭记。
黄河在此有几百米宽的河距,两岸长满没齐头顶的野草。我们在这座钢铁浮桥上行走,向着远处停泊的船只打招呼,在铁桥墩上留影,对着河面盘旋的水鸟拍照。脚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粗犷倔强、精力无穷,卷起一个个浊黄的漩涡。我们与河水那样接近,弯腰伸手就能摸到河水,心也随着河水的流动激烈地跳跃,同时担心若不小心跌入河中,旋即就会被这股莽力卷走。
一桥跨两地,昭君坟浮桥连接了包头九原哈林格尔兰桂村与鄂尔多斯达拉特旗昭君镇。我们从包头的河岸过桥,不到十分钟,就走到对岸。在鄂尔多斯岸边,有一个刻有“黄河金津古渡”的石碑。相传,北魏时黄河北岸有一条水量不大的小河,河床中夹带金砂,由于受当时条件所限,金矿未被开采,古人给这条小河起了一个“富有的名称”——金津,而附近的渡口也被称作“金津渡口”。公元395年爆发燕魏之战,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被慕容宝追击,越过此渡口与燕军夹岸对峙。燕军在黄河北岸苦熬数月,军心疲怠,只得烧船撤军。终于等来机会的拓跋珪急率两万轻骑越过金津古渡,尾随掩杀,在一个叫参合陂的地方追上毫无防备的燕军,一战聚歼入侵之敌。此战后,北魏打开了入主中原的大门。依黄河之力,金津渡口也成为重要的交通、军事要塞,同时成为汉、胡商贸之地。
河曲漫步
刘禹锡在《浪淘沙》中写道:“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从昭君坟浮桥往上走,到达一处高坡,能看到黄河“几”字形的拐弯。人们常常将黄河形容为一条苍龙,我觉得黄河拐弯处就像这条苍龙的脊背,是“九曲”中的一曲。当我在河桥上走过,甚至想象自己是一个骑龙脊而飞的人,如果我把手伸入河水,说不定能打捞出历史的刀光剑影、铁马冰河;如果苍龙振声一飞,说不定我能看到黄河流经的大好河山,如微型画般浓缩在那片宏大的风景里。
包头九原区新建了一个名叫“黄河谣”的民俗园,这片园内有黄河文化展览馆,展现黄河沿岸的农耕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民俗馆里的水车、水磨、油坊、酒坊、地毯坊、老磨坊、织布坊、黄河窑洞,展现出黄河渔民的生活风俗。这处人文风景就建在黄河岸边,挨近黄河渔家和各种招牌的河鱼馆。
走上河堤,透过沙枣林,我看到了黄河的另一种模样。黄河变得更加宽阔,河中心有一个长满青草的河洲,像一条停泊于水中的青草船。在大堤上能清晰地看到河流弯曲的弧度和曲折的流向,看到大河连接远处的丘陵和平原。她真的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在平川游动,让我感觉到雄壮的力量,是交响乐多声部合奏里出现的那个最强音——雄浑激昂,势不可挡,这音色似乎在引领河流的飞翔。
沿着一条小路走下河堤,路边野草丛生,大河上空飞起一群苍鹭。周围有一片野枣林,林中安静无人,粉色野枣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野枣树日夜看护河水,也被河水滋养。往前走,有一汪青绿的水草,围在黄河边的一片滩涂上,芦苇高仰扬花的头颅,空心莲在河塘蔓延,黄菖蒲贴水而行,莲花开在浅水中。这是黄河滩涂发出的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纤细温和,显得生机勃勃。
我在黄河边行走,蹲下身子摸到黄河水。在夏天的中午,烈日照耀着黄河,使这河水有了温度,像一个人发烫的体温。
对我来说,黄河是真正有生命的一条河流,她有脉搏、有温度、有性格、有情感、有历史,有成长的轨迹。这是一条母性的河流,我在她身上感觉到了静美与狂野、温柔与粗犷的一种对峙,这种对峙是黄河多声部合唱中不同的声音,但是那么和谐,是大自然里的完美组合。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条大河的一部分,就像大河中的水鸟野禽、芦苇菖蒲,是河流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又和这条大河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谈雅丽/文 图据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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