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义
岷江如一条绿色的腰带,把青神瑞峰镇分成两片,场镇这边的平坝叫西山,岷江那边浅丘与丹霞堆起的风景,叫东山。下雨天,东山的人坐船过江来赶瑞峰场,西山的人坐在街上临街的茶馆里,就长声吆吆地招呼道:“黄脚杆过来了哈!”黄脚杆也不生气,抬脚迈进茶馆里,叫声:“老板,提壶开水来,拿大碗,吃我的中岩茶。”
瑞峰原是青神县城所在地,到唐代才从这热闹的水码头搬走,瑞峰人不急不躁,街上赶场依旧,中岩烧香拜佛依旧,只有端午节的龙舟会改到了大端午,即农历五月十五。瑞峰渡,从思蒙河口出来,到慈姥溪这一段,江面更加开阔,东山数峰如黛。从家里出来,江水就在眼前,有白帆片片,沙鸥数点,听得到对岸中岩寺上寺的钟声,天晴还看得见南面峨眉山的山峰。最热闹的也就在大端阳了: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农桑已忙完,秧子上了坎,桑绿蚕肥,麦子进仓,是一年一度赛龙舟的日子。那时,江两岸人头攒动,人人胸前都挂上了一串串散发清香的黄桷兰,男孩子脸上、额上是雄黄酒抹出的红色符纹;瑞峰街上酒旗招展,码头也彩幡轻舞,从那铺在地上一片青绿的陈艾、菖蒲上跨过去,江里数十只龙舟已是呐喊阵阵,鼓声咚咚,如飞鱼、如苍鹰,如箭、如飞梭,在两岸男女的喝彩声中,那些精壮汉子齐齐划船的手,挥着大板的桡片,使船几乎飞起来。这里的习俗,嫁出去的女,每逢端午节,必须和丈夫一道,携了子女回娘家省亲,娘家人痛女、惜孙,天伦之乐融融。临别时,还必须给回来做“客”的女婿送一把花伞,由女儿一家人撑着,女儿忍住舍不得爹娘的泪水,又随女婿回到她应该回去的那个家。
那年的五月,思蒙河边,清风细浪,沙洲白鹭,船头鱼鹰,在这五月的清朗气候下,明丽而充满生机。
苏洵陪着妻子程夫人,带着两个小孩回来过端午。跑在最前面的是苏轼、苏辙,他们一到桥头,便冲上了桥,不顾程夫人的喊叫,径直跑到了桥那边,在晒网坝的大石头上站立着,双手高举,做着飞翔的姿势。
程老太太带着苏洵、程夫人踏上了平桥,这桥有两座桥墩,全是用竹篾编的桶子,里面填的石头、细沙;桥的横梁是六根大松树条,树条的中缝中,用糯谷草塞了,上面是一层油沙土,有点黏,又平顺,走上去平缓、安稳。有些糯谷草从桥梁垂下来,在风中轻轻飞着,煞是好看。程老太太边指边摆他们修桥的事,程夫人敬仰地注视着母亲,眼里不知怎么滚出泪水来了。
“这桥,还没名字吧?”苏洵问。
苏洵俯身观桥,抬眼望那城郭直连的瑞峰镇,又将目光转向河东岸,岷江那边是慈姥山,山峦耸立,树木葱茏,连绵中闪出中岩山峰,雄奇、俊秀。他轻声道:“传说那山出产灵芝,灵芝为瑞草,瑞峰镇也因此得名。这桥南北跨河,平行对江,又是便民之桥,没有拱桥的大起大落、大孔小孔,也没有廊桥的雕梁画栋、外露之气,平凡中蕴含祥瑞之气,我看就叫瑞草桥吧!”
端阳龙舟会,是岷江边上少有的大节日、大狂欢,因为这江水,这青山,这江河交汇处的开阔与壮美。
岷江在程家嘴,接纳了思蒙河的汇入,思蒙河又接纳了鸿化堰的汇入,这里水面辽阔、平稳,东岸慈姥山挺秀翠绿,倒映在水中,呈半江碧水半江霞光,被称为玻璃江,流经瑞峰古镇,西岸从程家嘴的竹林菜地,五色杂花,到瑞峰场的木楼吊脚,小巷青石,临江轩窗,店招酒旗,是从宁静甜美的自然乡村,又进入市井热闹的门店,嘈杂的商业买卖区,让岷江也染得如同微醉般几分激动、几分躁动,及至瑞峰码头,古老的黄桷树撑起硕大的华盖。木跳板连着场镇的出口直到一艘艘商船、货船,之后是灵巧如梭的打鱼船,径直从瑞峰渡撒开到对岸的慈姥峰下,长生沟口。瑞峰龙舟,汇集了上下船帮,本地船行、打鱼的水上漂,盐关的驻军缉私船,戏班的花船,全都在端午的那一天,以龙舟竞渡的形式一展身手,一显实力。龙舟是考验男人的船,比赛就有了几重意义:经济实力大小、船上技术高低、统领水手的水平、岸上助威的多寡,大端阳拔得头彩靠一条龙舟,整个船帮、行会都一年大顺、一年大发、一年利好!
这样热闹了上百年,到县城从瑞峰迁走,县衙的一队,盐关守军的一队也走了,县城青神的龙舟会,定在老河街口岸举行。而瑞峰的船帮一般不去参加,又不能和官府的龙舟赛冲撞,几股船帮的老大一碰头,就把瑞峰龙舟会延到了大端阳,从此瑞峰人也就有了大端阳的龙舟会,却不再过小端阳,过起了每年五月十五的大端阳了。
苏轼、苏辙他们要回外婆家过的,就是这个大端阳。
一阵阵热身热场的锣鼓,敲开了中岩寺到瑞峰这段岷江的沸点。对岸中岩山峰、慈姥峰、睡美人一道道山的屏障,构成了瑞峰大端阳龙舟赛的背景,中间慈姥渡几道圆形的彩门,点染了节日热烈喜庆的气氛,平静而开阔的岷江,波澜不兴,碧绿恬静,成为龙舟大赛的底色;而瑞峰场这一带,从中渡口到下渡口,一字儿排开的十六条彩船,恰如装扮各异。
比赛终于开始了。有司号的站成一排,几只喇叭对着江面吹了一段什么,之后是祭屈原。一身长衫,头戴学士帽的一位长者,就站在指挥台的中间。
远远望去,一身青衣长衫的王方先生,从指挥台上就座的人群中走上台前,他挺直身躯,环顾四方,行鞠躬礼,再转向岷江,放开吟诗唱词的喉咙,去表达一个儒者、一个后学者对屈原大夫的敬仰。
比赛令幡终于从指挥台上发下去了,号令船上一声炮响,那一排早就躁动着、兴奋着的龙舟,如同乘了开闸奔涌的洪水,它们在巨浪之上,轻捷而迅猛地冲出了岸线,如同离弦之箭,直奔江流之中。
岸上一片惊叫,一片欢腾。整个岷江像沸腾了一般,连对岸的慈姥峰也摇晃起来。
十几只各色彩舟到江心,就显出先后距离来,更像一群惊慌奔跑的动物,被两岸无形的力量追赶着,拼力向对岸游去。也就有船靠近了东岸,它们要在那里领一面红色赛旗,然后将赛旗插在船头上,迅速掉头返回,这一掉头的工夫,有一条船被别的船冲翻了,是那只青蛙头的,只见落水的划子们齐心协力,在水里一起发力,把彩船掀了回来,众划子如出水的虾子,蹦跳着齐齐上了船,又奋力追赶着,向设在西岸下方的夺冠台划来。这时两岸看客的喊叫声音归于一致。有些整齐了,他们都在为跑在最前面的那条彩龙喝彩助威,渐渐就有了齐整的助威口号。
大家发现,那红鱼头形的“中岩寺书院”就紧紧咬在彩龙船的后边,船头的指挥是和尚师傅,早已赤了上身,一条黄布带拴在额头上,双手按着红鱼的鳍——那是设计好的船檐,身子如弹簧般摇摆起来,嘴里发出些念经般的声音,划子们看似平静,都齐齐亮出肌腱饱满的手臂,跟着指挥的摆动齐整有力地划动,已有半个船身和彩龙船并行了。
这样的气场下,“中岩寺书院”的船尾彩旗都看得见了,它已经轻松快捷地超过了船帮的彩龙,径直向夺彩台前飞去,那船头红鱼的鱼鳍,如同张开了飞翔一样,踏浪戏莲,华丽绽放。“好!”众人尖叫着,苏轼、苏辙也尖叫着。
红鱼船已经上了夺彩台,那指挥和尚一个蛟龙出水,从船头跳将起来,向指挥台中岩的那束莲花冲去,临近,居然双手合十,默拜了三秒,然后上前双手捧起莲花,微笑着,把那纯洁高雅的红莲花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