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声广

端午的晨露还挂在粽叶尖上，我们已列队在王家墩机场的跑道边等待登机。那是壬戌年的端午节，我作为空军伞勤干部教导队学员，将从这里乘飞机飞临武汉东湖，完成一场特殊的水上跳伞训练。

飞机爬升时，江城在机翼下铺开它水做的经络。长江如帛，东湖如砚。开阔秀丽的东湖，宛如一幅尽显江山多娇的画卷，穿过烟波浩渺的郭郑湖，与错落有致的磨山、南望山、鼓架山映衬，景景相连，而郭郑湖上浮着的磨山，又恰似一枚未及钤印的闲章。

当飞行高度降至800米时，学员中突然有人惊呼：“看，下面在赛龙舟！”——原来烟波尽头，十几条细长的龙舟正劈开水面，鼓声似乎也隐约传来。

跳伞铃声嘀嘀响起的刹那，我突然想起童年端午，妈妈总说那赛龙舟是去打捞屈大夫的。而今我们这群从“雄鹰”腹中跃出的伞兵，倒像是另一种打捞。

我们一个个快速地跃出舱门，扑向东湖。瞬间，盛开的伞花犹如一朵朵祥云飘落而下。当伞花降落到湖面的瞬间，世界突然寂静。伞绳缠住的光线里，行吟阁的飞檐挑着一角战国时的天空。后来才知道，那年端午恰逢屈原投江第2300个祭日。一个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民俗节，一个用艾草和雄黄酒标记的节日，因一个诗人的纵身一跃，成了文明的刻痕，成为永恒的纪念。

屈原生于公元前340年。他曾是楚王室最锋利的剑：二十岁时便受到楚怀王的信任，任左徒，主张变法强国；三闾大夫任上，联齐抗秦的策论却刺痛了贵族的神经，谗言比秦军的箭矢更早射中他，致使他主持的变法之路受挫，光明磊落的他不知防小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因而在官场上处处受到了排挤和打压。楚怀王一味听信谗言，疏远屈原，甚至把他给放逐了。偌大的楚国宫殿容不下屈原那清瘦的身躯，飘逸的衣袖也容不下他热气腾腾的理想。在放逐江南的路上，他把政谋写成《离骚》，把忧思撕成《天问》。

直到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忧国忧民的屈原纵身一跃投入汨罗江，终于将肉身铸成最后的诤谏。很多年后，司马迁曾到过汨罗江追悼屈原，写《史记》时，不遗余力地将屈原放在“列传”中。由此，在中华文明的史册上留下了一个热血腾腾的背影和几卷酣畅淋漓的长诗。

传说屈原投江后，渔夫们划起船只，在江上来回打捞他的躯体，有位渔夫拿出饭团丢进江里，说是让鱼龙虾蟹吃饭了，就不会去咬吃屈大夫的身体了。其妻邓夫人“每日投食于水以祭之”，后来百姓为怕饭团为蛟龙所食，遂想出用楝树叶包饭，外用彩丝系之，发展成粽子。此后，端午节这个传统节日，被屈原赋予了特殊意义，人们用包粽子、采艾叶、龙舟竞渡来纪念，这位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爱国诗人。

冲锋舟溅起的浪花打湿我身上的伞训服时，龙舟已划过赛道的终点。我们遥遥可见湖中有一楼宇，三层飞檐，翠瓦覆顶 ，雄健俏丽，颇富民族风格。后来才知道那是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行吟阁，是为纪念屈原而修建的，它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及秀丽的自然风光蜚声中外，堪称东湖“楚文化”的点睛之作。多年后我重访东湖，在行吟阁前长久驻足。

行吟阁的阁名取自《楚辞·渔父》中的“行吟泽畔”。阁前矗立着屈原的全身塑像，高冠长佩陆离之剑，细细瞅瞅，好像他的剑穗仍在风中颤动，像未落定的判笔；他端庄凝重，那昂首视天、举步欲行之姿，似在向天地、向山川、向星月发出叩问，掷地有声，忧思绵长，宛如一湾悠悠东湖水。我突发奇想，当年我们从云端跳入湖中的轨迹，与他沉江的弧线，原是同一种抗争的镜像——他沉入江水，是为了唤醒沉睡的国魂；我们跃向水中，是为了练就守护祖国山河的本领……

阁前有孩子正在背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童音清亮。少年时的我也曾认真背诵过《离骚》，373句诗，实难背熟，唯有这句诗烂熟于心。当年老师对我们说，这不仅是一句诗，更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精神力量。后来跳伞时教官说过“离地八百米，才能看见大地真实的轮廓。”而屈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唯有高于生活，才能忠于生活。

离开行吟阁时，我从卖粽子的老太太那里买了一串粽子，有5个。老太太说：“尝尝今年的新米。”

轻轻剥开芦叶包裹的粽子，里面还裹着一颗红枣，像一滴凝结了千年的血。抬头见晚霞满天，总恍若看见当年伞花与龙舟交错的画面，还有一首从未沉没的长诗。或许，屈原的“求索”从未止息——它藏在司马迁的竹简里，藏在文天祥的丹心中，也藏在我们每次跃出机舱的勇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