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想起麦子,心会疼。我说的是书页里的麦子,多年前读到海子的诗句,“月亮下/有十二只鸟/飞过麦田”,从此我看每一株麦子,都像一行行诗句,背负着月色和星光,也背负着大地灼热的体温。
麦子年年生长,与大地同频共振。
立春。天地间有什么在悄悄萌动。姑且称之为气,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万物都在潜滋暗长,看不到,感受得到。
雨水。春夜,雨水洒落,那是从天而降的奇迹。雨水是药。这不是我说的,是老中医李时珍说的。《本草纲目》里讲水的效用,第一个讲的便是雨水。李先生说,立春的雨水可以主治不生育。用立春的雨水,再煮其他相关的药,夫妻各饮一杯后立刻圆房,“当获时有子,神效”。
除了人,植物也接收到第一场春夜喜雨了。荠菜欢天喜地,拱出嫩芽。紫花地丁鼓起小小的花苞。麦田里有动静,纤瘦的麦苗们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舒展开蜷缩的叶片,它们喝了雨水,也将开始孕育新生命了。
雨到底从哪里来呢?有人说,地球上的水并不是地球上原生的,有可能来自宇宙当中的冰或水分子,或者氢氧的结合,总之是天外之物。但怎么就在地球上落下了这个水?否则,苍茫的银河中应该到处都有各种生物和生命了。迄今为止,我们不知道哪里有第二个地球。
雨还在下。春雨濛濛,孩子背着书包走过麦田,蹦跳着,哼唱着童谣,“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声音传到麦田里,麦子竖起了耳朵,它听到了呼唤。
两三场雨飘过,田野里新绿完全接管了老绿。绿色麦垄是个隐秘的世界,麦苗屏蔽了外界的打扰,专心生长。它知道唯有心无旁骛,倾注全力,专注和坚持,方能有所结果。
惊蛰那天,第一声布谷鸟啼从田野深处传来。“割麦割禾——”这声音颤悠悠的,在春天的晨昏中叫得人心都软了。还等什么呢,赶紧长吧、长吧,从一粒麦子到一束麦穗,中间要经过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呢?走过麦地的你可能不知道,但是麦子心里是知道的。
春分,昼夜平分。阳光正好。这是一场柔软温暖的大棉被,轻轻覆盖了麦子的梦。梦里,一切都是金色的,田野,山峦,就连月亮也成了一把金色的镰刀。
起风了。整片麦田开始奔跑,“唰唰唰”,麦浪起起伏伏,生出了碧海滔天的气势。站在田头,好像站在一艘春天的大船上,有晃晃悠悠的眩晕感。定住神,再仔细看,其实你的眩晕来自花香。
是的,麦子开花了。你闻过麦花香吗?你知道麦子怎么开花的吗?麦穗有穗轴、小穗,穗轴上有很多个节,每节上长个小穗,每个小穗能开出好几朵麦花,淡金色,带着新鲜的香草味。麦花极小,简直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似乎没有开花这件事。这是麦花的低调,它压根儿没有跟桃花、李花、梨花媲美的意图。但是,是一棵麦子就注定要开花,不开花,哪来麦子呢?
书上说,麦花是两性花,就是说,每朵花同时具有雌蕊和雄蕊,能够自给自足,既释放花粉又搜集花粉,难怪它籽粒繁多,真是值得点赞的好作物,生命力如此强盛。
麦花飘浮的时候,你嗅到了麦子的鲜香,想到了一些春意饱满的诗歌。
清明时节雨纷纷,窸窣窸窣、嘈嘈切切、絮絮叨叨。从天而降的水,清凉又甘甜。麦苗很兴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它们仰头承接来自天空的爱意,狭长的叶片搂着雨滴,轻摇款摆,于是,一波儿一波儿的音浪,从脚下推开,朝着夏天一路奔跑。
谷雨,日出。又是炫目的阳光。谷雨的雨,是什么雨呢?我揣测,那可不是水滴,是五谷之雨、百谷之雨,粮食普降大地,麦、稻、黍、稷、菽……它们补精益气,让世间从此再无饥馑。谷之雨,养育我们的身体,也充盈我们的精神。
我跑去看麦地,咦,谁在田里立了几个稻草人,穿着红色的夹克,戴着草帽,够神气的。我认出是麦秸编织的帽子,那是麦子的陈年旧梦。去的尽管去了,来的依然来着。看,崭新的麦穗儿已经挺出,比麦苗高出一大截,青油油的,尖上一层浅浅的鹅黄,像毛茸茸的鸡崽。
夏至了。太阳更暖了,风不大不小地吹拂着。田野里很静,除了鸟。我听出了杜鹃的激动,叫了那么久,在它的一再催促下,麦子终于要黄了。“割麦割禾!”鸟叫声越来越嘹亮,不容质疑,不由分说。什么时候,温柔的呼唤已经变成命令了。
不觉已到小满。皮肤黑黄的农民来了,他左看看右瞧瞧,笃定地向一株麦子伸出手,剥一粒麦子,指尖一掐,白色的浆液立时四溅。哟,灌浆了!他的笑容浮现脸庞,轻声念叨,“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踩着他的脚印,我也来到地边,挑一支饱满的麦穗,揉一揉,择去麦芒,吹去壳,掌心里剩下青青麦粒。莹润光洁,如翠玉。放在嘴里一嚼,有弹力,黏黏的,糯糯的,真香,真鲜。这是麦子的爱。我忽然想哭,海子啊,你这麦地的守望者,你在哪里?你的麦子就要熟了,喷香的麦子,金色的麦子!
麦子还在一路不停歇地奔跑。它非常清楚地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人啊,能否像它一样,真正激发出内心的热情和勇气,把自己的生命燃烧起来呢?
麦子终于跑到了芒种。黄色的麦地一望无边,沉甸甸的麦穗垂下头,在向土地深深致敬。田间地头一派忙碌,有芒的麦子要收,有芒的稻子要种,农民汗流浃背,但是心里高兴呢,一边收获,一边播种,还有什么事能够相比?我想起贾思勰、宋应星、徐光启、陈旉、氾胜之……一连串光辉的名字,在几千年农耕文化的天空熠熠闪烁。我又想起中国文学史上的五柳先生、东坡居士、灌园居士……他们脚踩大地,埋头躬耕,抬头望天,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他们都是大地上的一株株麦子,沉默,稳定,有扎根的力量。
有一株麦子,它的名字叫海子。“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有时候,每一粒麦子都有千钧之重,压在心上,难以负荷。
月光清凉,阳光炽热,土地广袤无边。所有的爱都洒满麦地。
我看到麦子还在继续奔跑,它的脚步还没停,它跑过晒场,跑向粮仓,跑向餐桌。你一定闻到了喧腾的馒头香,嗅到了刚烙的馅饼味,听到了馕被掰开时的轻微脆响,看到了冒着白色泡沫的啤酒,那是麦子的笑容啊,其中包裹着这样一些关键词:温暖,治愈,梦境,爱,信念,以及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