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
我并不完全理解,为何这鸟得了这雅俗掺半的名字。搬进大学校园居住不久,几乎每个清晨,都被一阵清亮而执着的啼鸣唤醒。“咕——咕——咕——”声音绵长,中气十足,掠过树梢,在楼层之间的空隙游走,一跃便洇进纱窗,带着晨露的润泽和清泠,将惺忪的睡意驱赶得影踪全无。
乡间风物多散漫,山林森森,草木离离,噪鹃与众多鸣鸟一样,是这个自在世界的灵动之物。它的每一声啼叫,融入山林缥缈的轻雾中,回旋在冉冉的炊烟里,成为农家朴素日子里的小清新。在城市里,噪鹃是稀罕物种。每一次听见那穿透空气的叫声,我都恍惚如深梦未醒,总疑心这噪鹃之声来自那身姿挺拔的樟树,或者来自路边略显慌乱的悬铃木,又或者是从那蓬毫无头绪的茂密竹林中传来的。初见噪鹃,是在一棵葳蕤的黄葛树上。那是一棵沧桑的黄葛树,枝叶繁茂如巨大的绿伞,层层叠叠的叶片间,光影斑驳。突然,一阵响亮的鸣叫从茂密的树叶中丢下来,迟滞了我上班的步伐。循声望去,只见一点黑影立在枝叶间,昂首挺身,正引颈歌唱。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鸟儿叫什么,但它的鸣叫声是山野中最熟悉的声音。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这鸟儿叫噪鹃,总是喜欢隐匿在浓密的叶丛之中,只闻其声,难见其形。雄性噪鹃身披一袭蓝黑色的羽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宛如黑夜中的精灵;而雌性噪鹃则像是用淡褐色与白色精心绘制的工笔画,那些细密的斑纹,是大自然赋予它的保护色,让它能悄然融入林间的光影。
雄性噪鹃的鸣叫,单调却极具穿透力,从黎明到黄昏,甚至在朦胧的月色下, “咕咕”的声音会不时响起。也许有人觉得它的叫声聒噪,给它起了这并不算高雅的名字,可我却觉得,这是对噪鹃的误解,它的叫声算得上是夏日里最生动的音符。其实,仔细聆听,噪鹃的叫声并不单调,每一次叫声,噪鹃都试图唱出不一样的歌词来。除了单调的“咕咕”声,有时多了一个收尾的“呜”声,仿佛古人朗诵时情到深处增加的语气词;有时,噪鹃会将“咕咕”声密集地发出,恰似快马加鞭催星赶月;即使是词穷般的“咕咕”声,噪鹃还会变调,从高到低匀净地发出,像一个人熟睡时忽而急促忽而舒缓的呼吸。在城市的喧嚣中,噪鹃在林木间找到了自己的家园,立于枝上,昂着头,发出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啼鸣。那声音,也许是求偶的呼唤,也许是领地的宣言。无论如何,都是它与自然对话的密语。每次听到噪鹃的鸣叫,宛如喝了一口冰爽的凉茶,稍微烦躁的心都会瞬间平静。
噪鹃并不自己筑巢,而是将卵产在喜鹊、黑领椋鸟等鸟类的巢中。这种看似“偷懒”的繁殖方式,实则是漫长进化中形成的生存策略。当其他鸟类辛苦地筑巢、孵化时,噪鹃却将这份责任托付给了“义亲”。而那些破壳而出的小噪鹃,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本能,会将宿主的卵或雏鸟挤出巢外,独享养育之恩。这看似残酷的生存法则,实则是大自然平衡的一部分,每一种生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延续生命的脉络。
在南方乡间,老人们常说,听到噪鹃的叫声,就意味着春天来了,该播种了。那一声声啼鸣,成了农时的讯号,融入了人们的生活节奏。不过,现在的噪鹃似乎卸下了唱报时令的责任,如同一个情绪化的文人,只要高兴,张口便赋诗一首,已经不分季节了。在诗人的笔下,噪鹃的歌声常被赋予了情感。“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虽然这里的“杜鹃”不一定是噪鹃,但那份寄托在鸟鸣中的情感,却是相通的。它们的声音,承载着人们对自然的感知,对时光的感悟。
噪鹃原本生活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高大的乔木是它们的家园,丰富的果实、大大小小的昆虫是它们的美食。随着城市的发展,公园的古樟、校园的黄葛树长得郁郁葱葱,逐渐缩小了城市与乡野的距离,噪鹃也逐渐将城市当作栖息的乐土。每一种生物都是自然馈赠的礼物。它们不是城市发展的旁观者,而是与我们共享一片蓝天、一方水土的伙伴。当我们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忙碌时,是它们用歌声提醒我们,大自然从未远离;当我们为生活的琐事烦恼时,是它们的身影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多样与美好。